地产G30
尼古拉斯:海德堡岁月

  二

  我在一个冬日清冷的午后到达。“这里是俾斯麦广场,这里是大教堂,老城,古堡,哲学家小径”,在火车站门口游客中心,那位热情的中年妇人从柜台取出海德堡的游览图,不等我继续追问,就用原子笔熟练在上面画出地标——她已见过太多我这样的陌生人,重复过千百次同样的动作,海德堡已是著名的旅游城市,游客打破了往日的宁静,当然他们很少在这样的寒冷时节到来。

  在小小的被密集的电车轨道划过的广场,我看到了俾斯麦的白色半身胸像。他在严寒中秃着头,表情过分严肃,上唇的两撇浓密的胡须,胸前礼服夸张的折摆,这十九世纪容克们的威严与自满,像他身后枯枝上的树叶,早已随风飘去了。

  从俾斯麦广场向北,就是跨越内卡河的西奥多-休斯桥了,而哲学家小径就在河对岸的山上。像过分规矩的德国人一样,我耐心的等待红灯变绿。身旁那个或许只有一米四零的老妇人,却径自走过,那头蓬松、干净的白发随着步伐微微颤动。仿佛年龄从未让她变老,而只是赋予她足够的资历来藐视规则。谁知道呢,或许她已在这小镇上走了八十年,不管是雅斯贝尔斯,还是阿尔弗雷德·韦伯,她曾对他们视若无睹。

  寒冷让人更容易饥饿,跨过静静流淌的黄色内卡河后,我钻进街角一对上海夫妇经营的中餐厅,它有红皮沙发和大学食堂里的味道。

  在这里,我碰到了小赵。他穿着条纹帽衫、蓝色牛仔裤,消瘦的脸上流露着国内大学男生的稚气,端着一份肉丸子配白饭,正在找座位。

  我示意他坐在对面,饭菜不闲不淡,我们的闲聊也不闲不淡。一开始他的声音很低,我要问上两遍才听清楚。1978年,他出生于的贵州省的凯里市,这个黔东南的小城,以香炉山、清水江和数不清的苗族村寨著称。20岁时考取了贵州大学的物理系,从本科读到了硕士,毕业后三年里,他在贵阳市的一所律师事务所工作,但是那座西南城市的生活太过平庸了,他决定前来海德堡大学继续学习物理。

  我听到他描述中的厌倦和孤独,也看得到在这背后的一种深深渴望,他想抓住些让他兴奋、感到温暖的东西。我提议一起去哲学家小径走走,他毫无迟疑的就答应了。

  “来海德堡的第一天,我哪都没去,就直接来到这儿。”当我们走到一条上坡小路时,他说,“就是这里,真看到时,还挺失望的。”

  哲学家小径以一段窄窄的、不平整的柏油路开始,新旧沥青的颜色交替在一起,路两旁是红色的石墙,墙旁是几辆四人座的汽车,墙内是一栋栋两层的小楼,不知什么人住在其中。红色的干石墙,是海德堡的标志。小径的坡度很陡,要花上些力气才上得去,如果哲学家徒步而上,可分不出心思来思考。

  “这是我们的物理研究所”,这是一幢被漆成乳白色的小楼。我们相遇前,他正在这里写写算算。再往上走,坡势平缓了,房屋也消失了,只有红色的干石还在,四处是绿树、野草和葡萄藤都,空气愈加清新,四周一切安静,可以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我们已到了Heiligenberg山的山腰了,转头看过去,整个海德堡小城正静静躺在内卡河谷里,内卡河水正浑浊而悄然的流过,教堂尖顶从巴洛克风格的老城建筑群里凌厉的挺出,Schloss古城堡巍然而力的耸立在小城一角,残破的红色砖墙,城堡内的勾心斗角、风流韵事,都已岁历史淹没……

  哲学与思索的气氛,似乎也悄然而至了。小路旁,我看到约瑟夫·艾兴多尔夫的纪念碑,上面是年轻诗人英俊画像和一行我不懂的诗句。二百年前,他和另一位年轻诗人荷尔德林常在此结伴散步,他们或许同样的苍白和敏感,同样热衷于探索世界的秘密,同样坚持某种抽象的精神。

  我们没有走到山顶。小赵的情绪随着时间热烈起来。他主动和我谈起,他曾多么喜欢尼采、博尔赫斯和屠格涅夫,在凯里县的一所中学里,这算得上惊世骇俗了。进入大学后,他仍是个“怪僻分子”。他疯狂的爱上物理学,并自认是班级里最优秀的学生,但他的考试成绩却总是最差的,老师接受不了他的不上课,和自创的解题方案。四年学业结束时,他差点没有拿到毕业证。不过,在研究生阶段,他凭着自学还是在英文期刊Physics Review Letters发表了两篇文章,并凭借这两篇文章,他申请到了马克斯·普朗克基金会提供的研究津贴,他俏皮的把基金会简称作“马普基金”。

  “真是堕落了”,我们沿一条迷宫般陡峭石阶下山时,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他说起了大学时的一位挚友,迷恋上诗歌,每天都拿着新写的诗作来找他。“尽管,不断被我打击,他还是写,他后来退了学,现在可能在北京打工吧”,他几乎喃喃自语,“可是,我在网上碰到他时,他还会发来新诗。”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朋友还在坚持,而他呢?他不再在物理学中寄托自己的热忱,再不相信“物理公式中蕴涵的简洁的美”这样的套话。对他来说,来到海德堡,与其说探索科学的热忱,不过只是对贵阳那单调生活的逃避。但他真的逃离了,却又发现仍是空空荡荡的。三个月里,研究所的学习工作像是一桩习惯性的动作,而他似乎也作好准备去探索别的,他没准备学习这里的语言,没去过其他城市,甚至连小城里那座辉煌而残破的古堡也没去过,他来到尼采的故乡,却连一本他的书再不想翻起。

  我们在老城里游荡了一个下午,走过了旧大桥,摸了卡尔门旁的黄铜猴子,他请我喝了咖啡,陪我在一家英文二手书店里东翻西检。看着我买的一袋子书,他突然说“我好久没看书了”。

  他的房间里的确没有一本“书”。这个强行将厨房、卫生间塞进去的公寓房间,是个再典型不过的单身学生宿舍。一张床,一个写字桌,一个书架,两把椅子,再没有更多的空间了。平躺在床人,脚就正好抵在厨房的水池边。不过,平心而论,这仍是不错的居住条件,每月400欧元的房租一点也不便宜。书桌上一台笔记本电脑,很多份Physics Review、吃剩的桔子皮摊在上面,而书架上只有两本物理教材。

  他执意请我这里坐坐,好让我登上离去的火车前尝尝他的手艺,他觉得自己水平可比那对上海夫妇高多了。这也他表现自己善意的方法,大概很久没人和他提起尼采、博尔赫斯这样的名字了。

  他切西红柿时,我在用他电脑里看《我的野蛮女友》,全智贤是他最喜欢的明星,不管是她的样子和身材,都是他的理想情人。看到全智贤的美丽蛮横的样子,他似乎自然的说起他从前的恋情。那时,他正在读屠格涅夫的《初恋》,开始用羞涩和纯情的方式向那个同系不同班的女生表达。古典的方式,迎来了现代的溃败,令他至今耿耿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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