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梦想可能是做个好记者,我的就是做人肉炸弹。
关于Z的肖像照应该是这样的:一座18世纪的地中海风格建筑的角楼里,红瓦,黄墙。秋天或者冬天的光从窗户里打进来,窗台放一盆郁金香,要血红色的。郁金香的位置要合适,能够让光透过花瓣打在地毯上。地毯当然是波斯的,精密花纹一看就是伊斯法罕的工艺。墙上一幅细密画,画中的天使散发出迷幻的光芒。
一首曼陀罗演奏的古叙利亚的曲子,讲的是尼布甲尼撒二世战胜狮身人面的妖怪的传奇。哦,不对,这不合适,应该选一首笛子独奏,主题为安达露西亚最后一任国王易卜拉欣为他的爱妾写的赞美诗。
屋子的正中央,她背对着我,身披彩衣,随旋律偏偏起舞。她转过身,右手拿出一串烤肉串,像刚刚把鱼缸打碎的小猫一样,很无辜地,咀嚼着。
她向我走过来,我看着她两眼放光,像荒原上的两颗油橄榄。我以为她要把肉串给我吃,但她却给了我一拳……
我的左腮疼了好一阵,哦,原来是个梦。探照灯依旧刺眼,还是那几个穿着跟骇客帝国里史密斯一样的探员。我一直没猜出来他们是摩萨德还是CIA。最好是CIA,如果是摩萨德,那就太倒霉了。他们比CIA的人更了解我们的痛处在哪儿。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我叫哈桑,是巴勒斯坦的一名人肉炸弹,我今年只有19岁。你也可以叫我恐怖分子,不过我无所谓。如果你知道在1936年的时候,我们这片土地已经达到每天两起袭击案的水平,可能就不会那么吃惊了。我们和犹太人也许要斗上几百年,不过我不在乎。比这糟糕的事情,多着呢。
很不幸,我这次没点着,用你们的话说,我的雷管瘪了。因沙安拉,也许这是真主安排的。
我看见一个人进来又出去,和旁边的人说了什么。我认识他,他不是在哈姆啦大街卖烤串的那个老头么?安塔尼姑尼姑(阿拉伯语,操的意思,译者注),这个叛徒。我猜,他们敢让我见他,大概我命不久矣。
人生多么奇怪啊,就在一天前,我还在和那个叫Z的中国姑娘喝咖啡。她是来我家采访我妹妹的事迹的。我给她倒了一杯茶,还拿出了家里的糖。我以前在清真寺见过她,好些人把她推来推去。后来她还是会去,而且没带头巾。
我说,我也要当人肉炸弹。我看见她愣了一下,很冷静地问我,什么?我说,你能请我喝一杯咖啡么?
雨季快要来了,海浪声越来越大。我没想到她会带我来吃意大利面,可能她喜欢这儿的灯光吧。我们聊了一晚上。
我以为像她这样的女孩应该去美国留学,然后找个男人嫁了,而不是来这儿。这儿什么都没有,没有星巴克,没有麦当劳,没有蜘蛛侠,没有英超。那种生活是我的梦想,也是我爸爸,我爸爸的爸爸的梦想。我们家已经在难民营住了60年。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我当不了医生、律师或者像她这样拿个几千美元的相机到处跑。我的爸爸,在难民营呆了一辈子,喊了一辈子口号,我的爷爷也一样。
可是,那种生活又有什么意思呢?我看得出来她有一个梦想,我也有一个。我猜,她的梦想可能是做个好记者,我的就是做人肉炸弹。我们都想让自己的生活过得不那么无聊,都想拥抱一种更有意义的东西。至于这种意义有没有价值,其实可能不重要。因为我们都是年轻人。我在我爷爷那儿看过一本波斯人写的书。书里说年轻时要是没有过梦想,老了就没有回忆。看到那本书我就想起我爷爷。
奇怪,都这个时候了,为什么我会想起她?她和我们这里的女孩不一样,皮肤细腻得多,还没有狐臭。
她给我看她相机里的照片。很多都是报纸上常见那种血腥的,但是我发现她喜欢拍孩子,拍人的眼睛,拍人笑。看的时候,我忽然想到水果。有的照片让我想到葡萄,还有的让我想到青苹果,很青很青的那种。
一想到水果我就口渴了。我要他们给我一杯水。不错,他们给我喝了。那个人看上去有40岁了,拿水来的时候我的手在抖。我一边喝水一边看他。
我哭了。
我们聊聊天吧,他搬了把椅子坐下来。
我没说话。“你昨天晚上在干吗?”他的阿语有埃及口音。
……
意大利餐好吃么?
……
你跟我说说Z吧。他说。
谁?
Z。
我有点糊涂了。
你不想跟我说说她么,好,那我跟你说说她,她不光采访你,也采访过我。而且,某种意义上说,我们还是好朋友。当然,她不知道我这个身份。
我当武官的时候,去过上海。那是个巨大的城市,有漂亮的地铁。导游书上说那是东方的巴黎。总之,那是个时髦的地方。那里的人都在学英文,很少有人学阿拉伯语。
我把水喝完了。我说,她和你们不一样,和我见过的女孩都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他笑了。
我不知道。她说话很直接,但是又不伤人。她好像懂很多东西。我长这么大头一次想把所有的心事都和一个女孩说。她就像我在路边看到的一株蒲公英,我把它摘下来吹一口气,看见那上面的种子飞走了。对,就是这感觉。和她聊过,我觉得我可以干这事儿了,否则这个念头老纠缠着我。
天啊,我为什么要和这个犹太佬说这些。不过也无所谓,反正我要死了。
对了,你觉得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说,是为了梦想,为了让自己的生命更有价值,就像我做的一样。
不一定,他说,也许只是因为逃避现实,因为年轻时的困惑和狂躁。也许她有一些想不清楚的秘密,她以为自己必须要过不平凡的日子才能找到答案。他在以为两个字上说的很重。
可是这不重要,重要地是她来了,而且在做。我反驳说。
他愣了一会儿。
你觉得你的爆炸有意义么?
我被这个问题激怒了。你他妈在说什么?
我告诉你我干这行20几年了。我见过很多人肉炸弹,包括你的叔叔、你的妹妹。但是这并没有让你们的生活好起来,也包括我们的。你觉得这是主的意志么?
可是,我们只有人肉炸弹,我们别无选择了。我说。把我们当成恐怖分子总比忽略我们,当我们不存在好吧。我从小在这种环境里长大,你想让我变成什么人?
也许有些人天生就是敌人,他说。
下面的话吓了我一跳。
我追求过周。有一阵我觉得她算是我女朋友了。她有时候会很羞赧,会不自信,有时候看她写稿子的样子我会很想笑。这种性格只有东方女人才会有。
我在想昨天我有没有告诉Z今天我要采取行动的事情,似乎没有,谁知道。也许我不该试着喝那种酒精饮料。在这儿这是不允许的,可是我当时觉得自己反正也要死了。
他大概猜出我的想法了,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是她主动告诉我们的。我们一直在监听她的电话,这也是为什么我对你感兴趣的原因……
伊本·哈桑2002年12月9日,加沙
我只拿到了如上两页材料。那时候我在做国际报道,尤其是关于巴以冲突的故事。这材料是以色列大使馆的新闻官T给我的。我喜欢那家伙,他说话干脆。我说你们大使馆盖的和城堡似的,他死不承认。
有一次他托我找Z,我说她在香港,已经不在北京了。于是他给了我上面的故事。那时候我刚刚认识周不久。当然,做中东新闻的一般都知道她。
我一直怀疑这材料是不是真的,一个人肉炸弹,也许马上就被干掉了,突然却和人因为她吵起来,有点莫名其妙,后来那个哈桑哪儿去了?
不过说真的,Z的确有点像蒲公英,四处飘啊飘的,我一给她打电话,她不是说刚从哪儿回来,就说明天要去哪儿,太不上海女孩了。
这个材料我一直没给她,本想趁她来北京时敲诈她一下,所以才留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