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门咖啡的老板娘,与少年时喜欢的文艺小说上描写的老板娘的一模一样。
个子不高不矮,岁数不轻也不特别沧桑,卷曲的长发,鹅蛋形脸,上面总挂着笑,肤色微黑,抽烟,像是小资产阶级与吉普赛女郎的混合体。
我坐在窗边,已是中午,悠闲的台南沿着窗外的南门路缓缓展开了。摩托车比台北街头少得多,轰鸣声像给必要的音效,免使这座城市在中午就沉沉睡去。穿过南门路,是忠义国小的操场,一群孩子们正在奔跑、喊叫,过了一会还排起队,升起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旗。
台南孔庙紧临忠义国小。它的红墙黄瓦,比我去过的很多孔庙更讲究。它建于万历年间,是台湾深受中国影响的有力证明。妈祖庙保佑了渡海来台的移民的生命,而倘若他们真想光宗耀祖、有一个灿烂的未来,那么熟读圣贤书、参加科举,才是最可靠的途径。因为战乱、饥荒、压迫,一代代人从中原迁徙到昔日的边陲之地,他们带去了文化、伦理、生活习惯……多年以后,那些昔日的文明中心荒芜了,而边缘却似乎保留了更多的传统。如果你去福建沿海,或是广东的潮汕老区,你可能会发现这里更像是个被儒家伦理笼罩的社会,就连人们的发音,也更接近古代中国的音律。那些最初来台的人们,也在这里复制出一个个小型的中国社会吧……
是在礼门后的空地上,张铭清被挤倒了。二零零八年十月二十一日那一幕,让这座四百年的孔庙,焕发了意外的生机。工作人员熟练的把我们带到空地边,说“就是这里”。肯定前来询问的人太多了,以至于就差在黄土地上用白粉笔描出一个倒下的身体,然后在旁立上标牌“张铭清被推倒处”。这则新闻曾在中国大陆引发了爆炸性的反应。它和陈水扁的弊案一样,被视作“台湾失败的民主”的象征。它也再次加重了人们对于粗俗的民主实验的固有印象。议员门相互谩骂、大打出手,如今又将客人推倒在地。富有讽刺性的是,还是在“礼门”之后。多少世代以来,“礼”不一直是中国文化的核心,我们从小就要学会彼此的相处的艺术吗?如果再算上周杰伦“角色扮演秀”式流行音乐,台湾——正在“礼崩乐坏”吗?
下午的孔庙,游客寥寥。我坐在一棵古树下的长椅上发呆,它该有几百年的光景了,枝干粗壮而繁多,树叶茂盛,像是可以遮蔽住整个天空。一位老先生慢慢的走过来,坐在长椅的另一端。他灰色夹克内是一件红色运动衫,和他的年龄不相称的耀眼。
“您会讲国语吗?”我大声的问他。这里是台南,人人习惯说台语。他的年纪大概有七十岁了,我担心他听不清。
“不用这么声,我听得清。”他的国语标准而流畅,让我吃了一惊。我忘记闲谈是怎么开始的,似乎当我问了他何时出生的,在哪里学的国语,他一生的故事就开始伴随着喃喃自语滑出了。他出生于一九二四年,日本撤离时,他只有二十一岁,在台北一家师专里读书。既然日语不再学了,他就转学英文。毕业后,他在一家女子中学教英文。接下来,他倍受命运捉弄,因为心直口快,他成为了白色恐怖年代的牺牲品。从一九五三年到一九六六年,他因莫须有的罪名在牢里关了十三年。出狱时,青春已逝,又带罪在身,找不到工作,也很难建立家庭。一位来自乡下妇人最终成为了他的妻子,她为人作保姆、剪裁衣服,养活家庭。他也在高雄的出口加工区找到一份工作,台湾的出口型经济正在起飞,他为那些往来的订单、交易,撰写英文信件。不久,他们还有一个男孩子,一个安稳的家庭建立起来了。
如今,他又变得形单影之了。儿子在新竹的一所大学里教书,很少回家,而那个在他人生低谷时期到来的妻子,一年前去世了。每天下午三点,他总要来孔庙前的这片空地锻炼,他喜欢靠在孔庙门口一个圆滑的石墩上,不断将身体后倾、仰起头,舒展后背与脖颈的肌肉。他让我学他的姿势,这时候我满眼都是那棵古树的茂盛枝叶了。他让我顺着他手指看过去,两个合拢的树枝就像是正在张开的温暖而辽阔的手臂。“我觉得她就在那等着我呢,要我过去找到”,他说。我感觉得到,思念与孤寂正一刻不停侵蚀着他……
坐过国民党的监牢,我原以为他会是个坚定的台独份子。结果他指着孔庙院子那些石雕的汉字“天佑台湾”说:“台湾人太狭隘了,孔子是世界的孔子,不是台湾的孔子,也不仅是中国的孔子。”我很想知道他的政治主张。但他一定要我们去他家做客,然后去请我们吃铁板烧,他愿意边吃边聊。他骑一辆摩托车先去了,它还是三十年前买的,那时台湾刚刚富裕起来,摩托车是方便、自由与现代的标志。
钻进只容两人的电梯,到了三楼,就是他的家了。一间客厅、一间卧式,都不过七八平米大。房间里堆满了书、杂志、报刊,像是个离休的大学教授的临时居所。客厅的墙上是几幅老画像,满是那个穿蓝色长袍的清朝中国的味道。在屋内,则是他的妻子的黑白照片,她有一张宽切安详的脸,似乎可以承受命运的各种安排。
我还看到了一张十多年的照片,他正站在中央挥舞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旗。照片上的他,比现在面色红润得多。那是新党成立大会的那天,他是新党的支持者。他最仰慕的政治人物是朱高正。十多年前,朱高正是台湾政坛的不可错过的人物。他一九五四年出生于云林县,自称朱熹的第二十六代孙。他毕业于台湾大学法律系,并赴德国波恩大学并获得哲学博士学位,对康德推崇有加。回到台湾后,他成为了民进党第一批党员之一,入选了立法委员后,他开创了在立法会中大打出手的风气,被称作“立法拳王”。但在九十年代之后,他与民进党愈走愈远,坚持中国统一的理念。但如今,历史已逐渐忘记他了。
离开他家时,老人坚持送我一本朱高正的小册子《“台湾意识”的困境与出路》。然后,我们一起散步去那家他最喜欢的铁板烧店——“太贵的我请不起,我们就去这家吧。”夜晚将来到来,天边的红霞已连成了一片,我们穿过一幢幢房屋、一家家商店、餐厅、一个个个路口,安静而不无萧条的台南……
做菜的年轻师傅,英俊而羞涩,像是台湾版的江口洋介。老人家喜欢和他开玩笑:“不要叫我阿公,都把我叫老了”。他说,老人家总是独自来,叫一份虾仁,一碗饭,一杯汤,一杯可乐。这里几乎从未来过大陆的客人,一个服务生凑到我面前:“长城穿过北京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对店里的另一个服务生说“穿过,你错了”,语气里满是孩子气的得意。
饭后,老人家坚持送我们到下一个旅行地点,赤嵌楼——郑成功接受荷兰人降书的地方。他把我们送到门口,然后一个人独自走路回家,夕阳下,他低着头,挺着胸,瘦弱的身躯缓缓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