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是真实的自然的女性为中心的生态世界,她的一生都在为之努力。
在美国学者玛丽·达利(Mary Daly)身上,可以窥见一个人的反叛能够多么彻底和持久。她出身天主教家庭,日后却否定了《圣经》中大部分内容,称其构建起的世界是不平等的男权社会;她成长在不鼓励女性接受高等教育的时代,却一口气拿下四个博士学位;她在波士顿学院执教三十年之久,期间不断与学院发生冲突,解聘又返聘,返聘又解聘——有时因为观点过于出位挑战了当时的宗教价值观,有时因为拒绝男生听她的课而触犯了校规……
对她的准确定位应该是“激进的女同性恋女性主义者”(radical lesbian feminist),玛丽·达利如此自嘲。这个称呼不知吓到了多少人。受惊吓的可能有天主教会教徒、波士顿学院师生,以及她口口声声要批判和分割的所谓男权社会的支持者——他们听到她反复呼吁女性要脱离父权的体系,另创一个认同并肯定女性的新世界,都忍不住摇摇头说:她做得太过了。
然而对于女性主义学者而言,玛丽·达利不啻于一个跨时代的符号。她广涉神学、哲学、女性主义理论乃至于生态学等多个学科,并对之作融合与重新阐释,继而开拓出一片新天地。“她为后来者设定了新的舞台;即使不认同她观点的人,也应感恩于她带来的挑战。”她的合作者玛丽·亨特(Mary E. Hunt)评价道。
玛丽·达利的主要论著无一不涉及对宗教世界的重新认知和反叛。在1968年出版的首部学术著作《教会与第二性》(The Church andthe Second Sex)中,她揭露深存于教会建制中的矛盾:一边宣告人在上帝的恩典中享有尊严,一边却高举男权主义,在其制度、神学及信条中无视或贬低妇女的地位。
她还要求教会在神学、诗歌、礼仪以及《圣经》的诠释上,都将一面倒的男性中心用语,改为含括两性的用语。在1985年的论著《跨越天父:向妇女解放哲学迈进》(Beyond God the Father: Toward a Philosophy of Women’s Liberation)中,她甚至自创一套语言模式,给英语规矩作了翻江倒海的颠覆,力求寻找一种新的语言去思考和讨论女性跟上帝的关系。典型的例子有如:难道称呼上帝一定要叫“天父”么?这种“男神”的预先设定是不是一种大男子沙文主义思想?
很难想象这样的激进分子,恰恰出身于天主教家庭。她出生于1928年,在民风保守的纽约州北部。父亲是推销冰激凌冰箱的小职员,母亲——按照她为《纽约客》杂志撰写的半自传文章——“曾在高中时期被迫退学”。所幸作为家中独女,父母鼓励她接受更多的教育,尤其母亲希望她能摆脱传统的家务负担,去过自己的生活。最亲密的女性长辈有此期望,显然为玛丽·达利日后的思想提供了起飞的台基。
年轻的她沉醉于大自然的独特呼唤。“尤其重要的是14岁那年夏天,一株正开花的三叶草令人吃惊地要跟我交谈。它只说了两个字,带着极度的朴素:‘我是’。”──“我乃我是者。”(I am that I am.《出埃及记3:14》)少女眼中造物者的自我显现,直接指向哲学家和神学家的理想。
她先在天主教会学校取得英文和拉丁文硕士学位,又到瑞典读书七年拿到神学和哲学博士学位。欧洲读书期间,她深受意大利神学家托马斯·阿奎那、法国女性主义者西蒙娜·波伏娃及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影响,逐步确立对男权社会的系统认识。
而“男权社会”被她视作女性受压迫、乃至于所有社会问题的全部根源。她将世界划分为“前台”和“后台”两个系统,“前台”是所有虚假的文化、图像建立起的男性压迫女性的扭曲世界,“后台”是真实的自然的女性为中心的生态世界。她的一生都在为呼唤回到真实的“后台”而努力,甚至放弃“男女天性没有什么不同”的传统女性主义观点,肯定甚至阐发这些差异,指称女性的特质、价值观,甚至生物学上的构造都优于男性(例如:女性寿命较长、较能承受压力、身体功能分化较细致等),因而这个世界如果由女性统治,必会比男性统治好很多。
这些激进观点引来不少批评。在第一部著作出版之后,她就被学校停止教职,其后在学生的集体呼吁下——有趣的是,当时学校都是男性学生——才重返讲台;由于忽视黑人和第三世界的妇女状况,她关于同性恋的论著大受抵制;对于变性人的不认同,也争议不断。
最后一次争议是起于1999年。她拒绝男性学生进入课堂听课,对学生称必须要修相关初级课程才有资格,接受媒体采访时却坦言“因为他们会破坏课堂”。“如果有男学生在班上,他们肯定会在讨论中说:哦,其实我也受到压迫……而女学生们会只想如何性感,而不思考。”
一个受拒于课堂的男生将她告上法庭,波士顿学院随之与她解约。校方称玛丽·达利自愿退休,但在一年后她声言乃被强行辞退。风波一直持续到2001年,她终于宣布自愿离开教职,此时已届72岁高龄。
不断的斗争之外,她的私人生活却格外平静,在各种见诸报端的文字中难寻痕迹。她给认识她的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孤独、执拗,有时即使对密友也不讲情理,但永远充满勇气。
2010年1月3日,玛丽·达利病逝于马萨诸塞州医院,终年81岁,无兄弟姐妹,又终生未婚,没有任何继承人。鉴于此,朋友们商量着该如何给她举办悼念会,却发现她早已留下遗愿:“如果有女人们或者人们(原文是women or people)想要纪念我,大家就待在自己的地方,一起阅读或者讨论我的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