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尽头是那座纪念17世纪维也纳人战胜黑死病的纪念碑:1683年,城里爆发瘟疫和饥饿,二十万土耳其军队安营扎寨,包围维也纳……”
十七世纪南德地区无名工匠木雕作品《圣彼得》(头部),彼得的脸那么真切,模特显然取自当年南德乡镇哪位令人尊敬的神父,那虔诚到颠狂的神色,双目圆睁,望之凛然。是此行维也纳我给自己带回的礼物。
维也纳贝多芬旧寓大门口。
维也纳莫扎特故居门口。
1忽然,我活生生回到四十年前的上海了
那天午后寻到贝多芬的家,下雨了。老公寓门洞空无一人,天井亮着。他的寓所是在四楼,石梯旋转而上,二楼、三楼,楼道昏暗,朝向天井的排窗透入雨湿的光,家家门户清寂,关闭着,小门廊摆满户主栽培的植物。上到四楼,门首小牌写明下午开放时间是两点,我来早了,贝多芬不在家。
细读告示牌,这小小纪念馆划归维也纳全市博物馆系统。博物馆入口有厅堂,有座椅,走动坐等都无妨;这里是住家的公寓,此刻才过一点钟,我像是私闯民宅的人,端着照相机,悄然踌躇,天井雨声响亮。仰看天井上端十九世纪的屋顶和烟囱,贝多芬天天出入,想必瞧一眼吧:第四、第五、第七、第八交响乐,还有他那部艰难的歌剧《菲德里奥》,就是在这里写成的。
回身下楼,又顺着幽暗的楼梯转,三楼、二楼、一楼。雨势仍不见小,立在门洞向外看,那一瞬,忽然,我活生生回到四十年前的上海了——也是午后,也下雨,也是十九世纪的欧式老公寓,门洞空寂,楼道昏暗,我上楼寻访哪位好朋友,朋友不在家。
人一辈子记得自己生长的街市。念及外省尤其异国的名城,怎么办呢,只得胡乱想象。我们当初看不见欧美的照片,除了翻译小说:狄更斯的伦敦、巴尔扎克的巴黎、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彼得堡,引我浮想联翩,然而眼前虚空,徒然折返译本的汉字;柯罗描绘的罗马夕阳,莫奈笔下的伦敦浓雾,总算给我“看见”了;毕沙罗的巴黎市景画得最是真切:屋顶布满小烟囱,鹅卵石路面跑着敞篷马车,还有同一大街的阴晴与晨昏……1980年代在纽约初看费里尼、特吕弗尔与戈达尔,终于我跃入银幕,走在巴黎罗马的大街上,跟踪主角出门、拐弯、过马路、穿窄巷,猝然被捕,或竟万般侥幸地逃逸了。
美妙的片刻。后来去到真的巴黎和罗马,没有一处合于早先的妄想。那年初访意大利,回程飞机上蓦然伤感:啊,来过了,那个借波提切里和米开朗琪罗而苦心想象的文艺复兴国,从此迸散,真的意大利无情覆盖我的可怜的想象,但那想象是我自己的呀。
域外名城的汉译,总是美文:米兰、华沙、慕尼黑、亚威农、布达佩斯、斯德哥尔摩……凡未经描述的城市,准确地说,凡是描述而未被我亲眼一见的地方,便是想象的盲域。偶尔在书页中撞见了,不过几个汉字,毫无缘由地排列着,又好看,又耐听,譬如:维—也—纳。
我没读过奥地利作家的小说,也不记得看过关于维也纳的电影。维也纳?想象一片空白。惟一引我想象维也纳的人,是约翰·斯特劳斯:《皇帝圆舞曲》、《蓝色多瑙河》,旋转、旋转、旋转,音律渐强……“文革”初年在上海屋檐下一遍遍偷听,老式唱片也那么亮闪闪地旋转着,嘶嘶作响,内心视象混杂电影中旧俄宫廷的舞蹈场面,开始毫无根据而历历在目地想象维也纳——为什么是斯特劳斯,而不是19世纪你麇集维也纳的其他音乐家?
2他们是欧洲历史崭新的人
维也纳旧城与新区由河流分开。这里,在类似旧城周边的“二环线”内,大皇宫、小皇宫、老教堂、博物馆、音乐厅、歌剧院,竖着莫扎特雕像的皇家公园,还有大大小小的旧街巷,交错纵横,宛然如昔,间杂其间的二十世纪新楼,造型和尺度也在旧城格局内审慎谦和,不抢眼。工业革命后,马车一度消失,二战后世界性旅游业闹起来,旧式马车再度起用了,种种毛色的大骏马紧裹马具,戴着皮眼罩,和衣冠周正的马夫静候顾客,停在皇道上。
马车移动了,市声喧嚣中于是马蹄脆响——由远及近,分明是舒伯特的《军队进行曲》,圆号,鼓点,一顿又一顿,路人分开让道,身穿制服的乐手吹打着,演奏着,在小小广场团团绕一圈,郑重而滑稽,随即合着齐整的音响与步伐,混在上下颠颤的马背马耳中,拐弯远去了。
维也纳活像另一个巴黎:不是指相似,而是两座大城的黄金时代,都在十八十九世纪,以唯物论词语形容,即因这两个世纪正当“资本主义的上升时期”——此前的奥地利与法兰西,固然王朝更替,时移势易。哈布斯王朝和路易时代的繁复剧情,就我所知,是17世纪西班牙为挽救朝廷的命数,安排公主远嫁奥地利,金贵的嫁妆,包括委拉士开兹那几件公主大肖像。女孩嫁去不几年,夭折了;到下一世纪,奥地利为巴结法兰西,将公主许给日后的路易十六王。几年前,科波拉女儿执导的《玛莉皇后》专讲这件豪奢的婚姻,影片开头,只见奥国公主与皇家随行连日跋涉穿过法奥边境大森林,年迈的路易十五亲往迎候,女孩当场更换法国衣装,贴身爱犬被命令必须放弃。
历史电影流露历史的同情。玛莉和夫君后来被押上法国革命断头台,是欧洲换取资本主义共和政体的代价之一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在一本叫做《临终遗言》的书中,我读到她行刑时踩到刽子手脚面,说出这最后一句话。
回到绘画与音乐,十九十八世纪的意思是说,意大利雄视全欧的文艺盛世,过去很久了。新兴的画展、演出及赞助系统在法奥首都次第茁育,画家们纷纷涌向巴黎,音乐家投奔维也纳——贝多芬中年的那个维也纳已经步入资本主义时期,离得我们很近了:他们是欧洲历史崭新的人。贝多芬旧居便是当年的新大楼,想想看,这样的现代公寓,两百年前可就在维也纳到处起造了,其中住着“上升时代”的音乐家,只是电车、电梯还没来得及发明,难为贝多芬那代人每天在楼道和马车里上上下下。
3至少,到一到他们住过的地方
除了马德里普拉多美术馆与德累斯顿美术馆,论15到17世纪油画收藏的密度与分量,今次领教,可能数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的皇家馆藏为最丰厚。除了文艺复兴晚期与巴洛克早期的经典,据说王朝格外留心描绘日常生活与人物内心的绘画。于是布吕盖尔村民宴饮的系列大画,伦勃朗盛年深沉朴厚的自画像,维米尔宁静的画室写照,还有文艺复兴晚期天才利皮一幅精致小画中的世俗群像(啊,还有他太过俊美的自画像),都给我在美术馆各个角落终于找到,或者,蓦然撞见了。我总不会事先查阅说明书,不确记哪幅画属于哪家的馆藏。这才妙啊:迎面的艳遇,你在这里!我竟如少年时那样,心里悄然一怕,不由得走开,弄到神志稍定,这才踱回来,站定细看。本雅明所谓前机器复制时代艺术的“独一无二”,是指你得进入那间房间,才能亲睹那幅画,我如今飞越欧亚,等同穿过复制时代的逾百年,寻那房间,寻那面墙,连同环抱那块画布的老镜框。
去年9月抵达维也纳,翌日我就钻进美术馆,茫然痴呆,只为看画。之后再去两次,回向角角落落寻到昨日看熟的幅面,毫无心得,单为了这样地站一站,是的,我愿去到一个国家,一座城——维也纳。音乐之都。但我并未专心专意为了音乐来到维也纳。音乐被锁在哪间房间么?温柔的一念是早就有的,我知道,他们的坟墓就在这座城。我宁静地想(并不热切):倘若时间够,改天去墓地,至少,到一到他们住过的地方。
4多么珍贵的错误
说出来吧,如今每到欧洲一城,我探头张望的其实不是美术馆,而是古董店。非分之想,简直小小的罪孽:三五年来,画室与书房竟已摆开几份小件,分别来自佛罗伦萨、巴黎、布鲁塞尔、巴塞罗那……主要是,木雕,我每说起,语无伦次。圣彼得、圣芭芭拉、玛丹娜、耶稣,涂着十六或十八世纪的油彩,彩迹斑驳,凝成润洁的表面,酷肖真的肌肤,宛若生人,然而是一张木质的脸,双眸被难以觉察地略略画开,仿佛白眼:木雕的脸从不与你对视,兀自呆呆地庄严着,目不转睛。我常抱起这木制的头颅,缓缓朝向不同光源,看。那雕刻的人,可曾想有一天这件作品会来北京么?
古董店难以描述,通常空无一人。主人从店铺深处走出,多数上了年纪,我喜欢看他们年深月久的身世感,如晴午两三点钟的安宁。“十七世纪?”我问。“不,对不起,十八世纪,中期。”他们不瞒骗。与我有缘的那一尊物事,总在进店的瞬间豁然在眼。何其稀有的瞬间!像是等我很久了,它停在那里,一声不响——这次抱回一尊手持经书的圣彼得,成于毗连奥地利的南德地区,十七世纪,仍延续15世纪典型哥特式风格。彼得的脸那么真切,模特显然取自当年南德乡镇哪位令人尊敬的神父,那虔诚到颠狂的神色,双目圆睁,望之凛然,僵直并拢的手指岂非信仰的痉挛。到了17世纪,德奥都城已为意大利造型所染,乡间木雕则古风相延,刀法木讷而中肯,分明比例失当。多么珍贵的错误!文艺复兴盛期带入科学依据的精准造型日后毁了全欧洲艺术,艺术不是准确,或者,艺术曾被赋予一千种“准确”。这位德国圣彼得的双肩,严重倾斜,比例大错,唯其如此,圣徒的矜矜之态始告“准确”。我今愈发看重无名工匠的作品,憨拙而灵巧,全是订件,不想到自己,不想到艺术,做好了,退开,是真的谦逊而虔敬——除了几位名姓卓然的人物,我久已不欢喜十八九世纪绘画与雕刻。所谓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印象主义,毕竟小道,资本主义时代获得解放的艺术据说从此赋予思想与个性,但作者的虔敬与天趣,从兹失落,犹如无可挽回的心情。
5在贝多芬的家,倾听贝多芬
圣史蒂夫大教堂是维也纳旧城区最热闹的段落,莫扎特故居就在教堂背后一座拱门内的小巷,DOMGASSE 5号,走不几步,已在故居门口了:1784年,莫扎特与家人搬来公寓二楼住了两年半,写出八部钢琴协奏曲,还有伟大的《费加罗婚礼》。这里辟为纪念馆,怕有上百年了吧,上百年来,室内设计的美学几经变换,现在的装置显然被上世纪90年代成熟期的后现代模式彻底动过了。窗前竖着莫扎特放大侧影,每间房间至少有一座包括影像与实物的灯箱橱窗,停着他遗留的琴、手稿、乐谱、书信、节目单、小玩意儿……第一次看见莫扎特的死亡面膜(我不愿相信他如电影中那么戏剧性地死去),翻制为青铜版,蓝光照着,不像他的画像,一脸贵气,嘴角微有笑意,如在冥想有趣的一念。“为什么你写得这么好?”他被问道:“我怎知道呢,就像我不知道自己的鼻子为什么这么大。”现在静静瞧着莫扎特的鼻子,要是没玻璃隔着,伸手即可触摸。没那么大,很好看,修长,饱满,隆起,不过死者的额骨鼻骨都是隆起的。最好看的是一枚狭长的灯箱轮番闪动着他的著名歌剧的片段,有小小的木偶,有舞台影像,无可形容,如他的音乐般高贵而开心——这不像莫扎特住过的家,而是一项展览,他成为今日设计者百般调弄的素材。惟在窗前俯瞰楼下的旧街巷,我心里莫扎特了一下子:他想必经常站在窗沿往下看,看下面的石铺路马车经过。离开时又在楼梯拐角特意停了一停,据说海顿曾来这里看望他。1784年,莫扎特28岁,海顿52岁,小伙子会在这儿迎候海顿吗?我在楼梯间看见这一老一少了:脑后的假发束耸着蝴蝶结,脖梗衬着层层翻卷的高领,彼此拥抱,亲吻,笑,说着我听不懂的德语——“我以自己的荣誉向您发誓,您的儿子是我所听过的最伟大的作曲家。”当海顿对着莫扎特的父亲禀告这段话,就在我今天徘徊的房间么?
下雨了。半小时后我已停在旧城北端贝多芬家门口。莫扎特逝世翌年,1792年,贝多芬定居维也纳,长住35年,搬家又搬家。我所拜访的MOLKER BASTEI 8号是他停留最久的一处,前后8年。从圣史蒂夫大教堂快步走去,大约半小时吧。他不在家。
于是此行难忘而惚恍的一瞬,发生了:在门口的雨中我竟回到上海,而从昏暗楼道走下来的几分钟,我像是一只鬼,居然身历其境想起《罪与罚》:当拉斯柯里涅柯夫劈死了老妇和使女,蹑手蹑脚,逃离现场——不,不是想起他,而是悄然下楼时我仿佛变成了他——忽听得底下有人上楼来,他闪身躲进二楼一间空房。待来人说着话一层一层走上去,他蹿下楼梯,溜出去,大门口没人看见他。
这妄念仅只几秒钟吧,此刻也没人看见我。怎会起这等奇想?我暗自惊讶。是怀想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么?仍是少年时代的上海,少年时代的阅读,是旧上海哺育了我的欧洲想象,包括初听贝多芬——初听的时光,哪想到有一天真会走去拜访贝多芬,到了他家,又岂料念及少年时代阅读的《罪与罚》。
穿过毗连8号公寓的好几重回廊,欢快的雨,家家窗户缀满入秋的爬墙虎,贝多芬的邻居们躲在屋里干什么呢。在对街的咖啡馆擦拭满头雨水,叫了一碗汤,满座没人知道我刚才躲在贝多芬家的楼道,突发奇想。雨住了。绕回老公寓前门,我又一层一层上四楼,此前的闪念变得遥远而不可思议。一位中年男子默默收票,我于是听见自己的鞋踩在贝多芬家地板上——如莫扎特家,这一层全属贝多芬使用。他们真如传说中那么贫穷么?一架狭长的18世纪老钢琴,两扇窗户间竖着他咬紧牙关的青铜像: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尊贝多芬雕像,盛年,挺着胸,一定像极了他。没有莫扎特家那么多装置,客厅空空如也,像是主人才刚搬来,或将迁走——据同代人回忆,他晚岁的居室零乱异常,夜壶,手稿,破钢琴,统统很脏——邻室有一具台座式小音响,一排摁键标明十数曲精选的贝多芬。我坐下,套上耳机,刹那间,他复活了,天啊,就在他家。现在是序曲《艾格蒙特》,意气扬扬,和弦齐奏那么四下,又四下……1977年,贝多芬在中国被准许播放。是在我回向苏北农村的火车上,华东旷野,春寒料峭,车厢里忽然播出《艾格蒙特》,青春,骄傲,低音和弦的齐奏猛然四下,又是猛然四下,伴着车轮的轰响——要是我懂五线谱,抄那几句印在这里该多好啊——劫难过后的大地,贝多芬不知道一个中国青年怎样聆听他,怎样记得他。贴近双耳的音效就像在脑袋里爆发精致的轰鸣,周围静悄悄。我在贝多芬家里倾听贝多芬,他家的地板,他家的墙。身后玻璃橱柜停着主人咬紧牙关的死亡面膜——莫扎特那具面膜多么不同,伟大的人,生命终止,性格犹然——贝多芬会想到有一天各国的陌生人坐在他家,使用这样的器械听音乐么?我扭头看他,真想说:嗨,路德维西先生!您听听,您听听!是啊,他的时代倘若有耳机,他兴许能够听见吗?
6浪漫主义,似是而非的词
下午4点钟了。我继续走。旧城的更北端,街道渐渐平凡而凄凉——很想描述这一路,很难描述,一度我以为找不到舒伯特的家——接近闭馆时分,我走进这座18世纪的平民院落,一方小井,竖着铁制的杠杆,后院有白桦树。他家在二楼第一间,门边留着当年的灶台,灶沿灶顶是熏黑的墙。1797年,贝多芬迁入今天我两度造访的大公寓,同年,在这里,舒伯特诞生了。
本雅明说:一个35岁上死去的人,留给世人的记忆永远35岁。这话意味深长。舒伯特死在31岁,戴着他那副眼镜,胖胖的,一头卷发。临死那年,1828年11月初,他还试图就教于西蒙·赛赫特,一位著名的维也纳对位学家。已经创作了全部作品的舒伯特还想请教对位学家?!11月19日,他去世了。每听他的第九交响乐,我就想:他快死了,而且他知道,而且仍然写,而且他晚期的作品那般猛烈,而且他从未听过自己的交响乐交付演奏,效果怎样——今天上午,下午,我在莫扎特贝多芬的家不曾想起他们的乐音(除了戴上耳机的一瞬)。为什么音乐记忆会在音乐家故居被中断?他们的房间过于安静了。但在舒伯特家,并非故意,心里几度掠过他的乐句:朔拿大,即兴曲,第五交响乐的调皮的首句,《鳟鱼》明净沉浮,《魔王》的男声从头到尾颤抖着,还有,气贯长虹的第九交响乐第四乐章。至今我没找见他最后一部漫长的四重奏的好版本,第二乐章的惊人独白,如缕不绝……非凡敏感的人,金子般的心。出于高贵的羞怯,他不敢上前和贝多芬说话。历史可能小看了舒伯特。浪漫主义是个似是而非的词。有如父性与母性:海顿、莫扎特、贝多芬的神秘基因在他短暂的性命里多活了一场,古典音乐的架构与逻辑由他实现最后的凝聚,此后即溃散而支离了。
他的眼镜在展柜里斜放着,他与年轻朋友相聚演奏的油画,画到一半。他的家如今和其他房间打通,展室延伸,有一单间空房只挂着他朋友当年画的画。莫扎特的家访客盈盈,贝多芬与舒伯特的家,寂寥空旷。我喜欢这寂寥。在平民的陋室,舒伯特成为舒伯特,人的秉赋无可估量。记得他的人,自会记得他。有位男子与我同时进来,先走了。窗外的街,院子,暮色四合,灯开亮了,是寻常人家将要聚首晚餐的时刻。那灶台。楼梯角有一间偏房,如中国任何小单位的传达室那么小,出售舒伯特的纪念册和数量不多的碟。一个在第八第九交响乐中沉毅雄强的舒伯特,与这覆着井盖的院子,与纪念馆将要锁门下班的时刻,何以对应?
回到圣史蒂夫大教堂附近的旅舍,游客熙来攘往。人世的一切不配音乐,但他们确曾活在人世,住在维也纳——去年我在维也纳待了几天,此刻不记得了。临到旅程尾端,总舍不得走。一早起身,对街窗户里是家私人舞蹈学校,男女舞者再三再四折腰曲腿,练习同一的舞姿。伸出脑袋向街巷尽头看,是那座纪念17世纪维也纳人战胜黑死病的纪念碑:1683年左右,城里爆发瘟疫和饥饿,人们甚至煮食猫肉,郊外,由卡拉·穆斯塔率领的20万土耳其军队安营扎寨,包围维也纳……午后的飞机,10点钟去古董店取来木雕圣彼得。他藏在层层泡沫塑料中,由胶带团团裹紧。小心翼翼放进挎包,背着,在机场又小心翼翼地横倒了,放稳了,缓缓通过进关的检查口。寻到座位,我像是带着一个小孩,双手抱拢他,离开维也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