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及海峡关系、蒋经国的遗产、台湾的边缘化和两岸希望。
“大家都很意外,没想到花那么多时间”,回忆起晶华饭店的一幕,江丙坤这样说。那是11月5日夜晚,国民党主席吴伯雄在此宴请海协会会长陈云林领导的大陆代表团。
原定晚上8点半结束的晚宴,一直到凌晨两点才告完。数百名的民进党的支持者们,围住了酒店,一些人还试图从冲入三楼的宴会厅。
作为主要陪同嘉宾,江丙坤一直在场。“我们喝茶、聊天、吃牛肉面”,他说的轻描淡写,“大家利用这个机会聊聊天,交换意见。”
11月12日下午五点半,在台北海基会的宽大会客厅里,海基会董事长江丙坤向我们讲述了江陈会谈的插曲,他对于海峡关系的看法,我们还谈到了蒋经国的遗产,台湾的边缘化,和两岸希望。
或许是过去一周的奔波与意外,让他有点疲惫。谈话时,他脸上带着倦容,声音低而轻,仿佛只愿意微微张开嘴唇,但谈话又是如此的清晰而富逻辑性,就像是书面的发言。他的记忆力也令人震惊,谈话进行到一半时,他的镀着金色外壳手提电话响起来,他听着,偶尔用台语回上两句,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三分钟后,他收起电话,立刻继续,从刚才的中断处继续讲下去。
76岁的江丙坤,是台湾半个世纪的历史转折的重要见证人之一。他出生在日据时代的南投县,青年时在东京帝国大学接受教育。从驻日使馆经参处的助理商务专员起,在四十年的政府生涯中,他出任过经济部长、行政院副院长,还有各种委员会的负责人、谈判代表。2008年,他出任了海基会会长,这是台湾政府与中国大陆沟通的主要中介单位。
许知远:您对这次会谈结果满意吗?
江丙坤:这次可以说是成功的会谈。我在第一天陈会长到达的时候,就说这是历史的一刻,也是两会关键的一刻,也是两岸走上和平发展的重要一步。他要走那一天,我说加一个“难忘的一天”。为什么讲历史的一刻?因为两岸分裂分治刚好一甲子,前四十年两岸是完全的三不,后二十年是政治对立,但是经济上有交流。现在进入另外一个甲子,也就是两会第一次在台湾举行会谈,也是两岸分裂分治以来第一次有那么高层的,代表双方,能够在这里协商,而且要签署协议。
因为这次协议是过去几十年来,大家最盼望的就是两通,包括通邮,包括通航,这两通对台湾来讲是很重要的一个政策,是对台湾经济很重要的策略,现在能够实现,虽然为时已晚,但对今后台湾经济有很大的帮助。
我为什么讲“和平的重要一步”呢?因为直航之后,两岸人民的交流会增加,两岸会晤交流会增加,因为时间会缩短,成本会降低,双方货品更有竞争力。但更重要是通过两岸的交流、人民的接触,相互化解敌意,走上和平的大道,所以它是两岸和平发展重要的一刻。从经济面再做说明的话,因为现在台湾到大陆去有 6、7万家投资,也有100万台商住在中国大陆,投资的金额超过1000亿,有人说1500亿美金,一年有480万人次到中国大陆去。台湾出口40%在大陆跟香港,台湾一年对大陆有700亿美金,这都是对台湾经济很重要的。
现在假如能够缩短时间,减少成本的话,我们40%出口的产品,它的竞争力会提升,特别像海运,经过琉球,花时间、花成本,所以厂商留根在台湾是比较困难的。因为产品竞争力提升,不一定搬到海外投资,可以让工厂留根在台湾。尤其将来时间缩短,台湾希望变成在全世界台商的营运中心,也是亚洲的经贸枢纽,方便的交通不可或缺,不管空运、海运,台湾都有很好的设施,假如结合大陆的世界工厂、世界市场,台湾的地理位置跟方便的海空运,对两岸来讲,是很重要的一个经济发展策略。
许知远:您刚才提到经济交往。过去二十年里,北京看待两岸关系基本是从经济角度考虑的,但是台湾对北京最大的忧虑与经济无关,它是政治方面的原因。这种误解非常深,怎么来解决?
江丙坤:很多事情没法一步登天。我在过去有机会跟中国大陆官方接触,那时候是APEC,双方是互不往来,我中间讲过,相互怒目相斥。不管政治怎么对立,对企业来讲,不可能放弃投资赚钱的机会。尽管政府采取很多限制措施,但当全球化、自由化的时候,资金根本挡不住。所以你要想办法让台湾经济好起来,自然而然就会从经贸正常化做起,希望将来能够通过经贸正常化有利于台湾。大陆的因素,尤其政府的因素,会影响经济,这个部分当然应该先排除。比如说我们在看到“东10+3”,我们也想跟新加坡、跟日本、跟美国,但是大家都顾虑到大陆,所以当你跟他谈的时候,他们会说大陆有压力。我们很早就跟新加坡谈过,在1999年的时候,我在纽西兰参加APEC领袖会议,那时候我跟吴作栋总理有会面,我要求能不能跟新加坡签订。他说经济上面没有问题,政治上有问题。到了2002年,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说你们现在是WTO的会员,我用WTO的架构跟你们来签,我可以阻挡中共的压力。但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做?因为陈水扁政府要改名字,原来WTO我们用的是“台旁金关税领域(中华台北)”,要改成台北。但是现在你跟他谈的时候有点刻意请求,跟日本谈的时候有点刻意请求,美国一贯如此,理由就是因为十几年前台湾经济好,在民进党执政之前台湾经济很好,所以大家可以来克服这个困难。当台湾经济不好的时候,大家就不谈。
为什么台湾经济不好?大陆崛起七、八年都是超过10%。经济不好的时候,在国际这一块我们压力就增加了。我一直说,台湾最重要的资产就是把经济做好,经济做好,两岸的关系不改善不可能。你可以从过去的投资,我们在连战跟萧万长他们做行检院长的时候,从1993年到1999年,我们平均经济增长是 6.3%,亚洲自由经济体第二。2001年到2007年,只有3.8%。为什么会这样?就是两岸的关系,两岸一紧张,影响台湾的投资。关系改善,让台湾经济茁壮,让我们在国际里边越来越有力量的一个表现。
我们第一个追求,一方面一定要和平,经济的策略才能达到这个目标,就是为什么我们两岸谈先经济后政治,就是先搁置,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先不做,先做能够做的问题,存异求同,来取得双赢。经济好起来,对方也好,我们也好,两岸的和平会带来大家的信心,这是从战略来考量。这个没有错,两岸的问题不是只有经济问题,还有政治问题。过去国民党的做法,可以说是务实。务实的意思是什么呢?既要有面子,又要有理智。但是两者不能兼得的话,那更要有理智。所以我们参加APEC,两次领袖会议,为什么我们能够参加?因为它有一个线,你不要超过这个线,下面我很大的空间。
就像游泳池空间有三公尺的深,只要在水下面没有事。但是你要努力把水变成五公尺、十公尺,而不是把头伸进去。所以我们参加APEC成功,参加WTO 成功,就是因为我们先求理智,我们没有用“中华民国”,外交部长没有去,但我们仍然可以去参加,比没有参加好。所以两者选择的时候,我们是选择经济,而不是选择政治牺牲经济。假如选政治成功,经济失败,大家可以忍受,但假如选择政治失败、没有成功,而经济也失败,什么都没有了。但我选择经济,这边没有满足,但我通过经济来提升政治。比如亚洲金融风暴的时候,我们去到哪里大家都欢迎,甚至到马来西亚,总理说你们现在来四分之一的价钱可以买到很好的企业。我们到泰国去,过去我们跟泰国关系并不好,我们去,连见部长都很难,那次总理亲自接待。我们到印尼,总理出来。我们在菲律宾,都不是总理出来。经济好的时候,大家开拓企业。我们是用经济实力来帮助开发中国家,来取得你讲的这一块,而不是追求你达不到,你满足了自己,牺牲了这块。
许知远:您是说台湾的国际形象在下降?
江丙坤:在下降,国际空间在下降,大家看不清。你走路没有风范,有没有能力帮助别人,对方经济蓬勃发展。对我们来讲,这是很心酸的八年。
但是现在两岸开始恢复起三通,包括新加坡,包括很多国家,欧盟、美国、日本,都是肯定的。因为他觉得区域和平当中,两岸能够有这样一个发展,表示两岸不会走向战争。所以马总统讲,他要变成和平大使,其实是朝这个目标来做。我们现在为了维持区域的和平,会跟两岸交流,这种努力大家都表示肯定。
许知远:会谈既要说服北京,又要说服台湾社会自身。北京对台湾肯定有理解的盲点,它是什么?
江丙坤:因为我们两会的接触不是第一次,已经有十几次了,这表明两岸都有意通过两会来建立一个更好的关系,当然这个中间中断了将近八、九年,也是因为政治的原因。双方都很珍惜将来两岸和平稳定发展的大目标,双方都很珍惜这个东西。假如说两会能够在这里扮演角色,而且是值得双方珍惜的。
许知远:对您个人来讲,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江丙坤:我在过去2005年3月份到大陆去,到现在已去了好多次。2005年的时候我去了好多趟,所以我跟陈会长熟悉,我跟当地的人熟悉,跟台商的关系相当之好,也了解台商的困难。另一方面,我过去一直从事台湾经济的发展,两岸关系当时我有参加开发。同时我们跟很多国家谈判,我了解两岸经贸的问题,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怎么解决。所以对我来讲,并不是很困难的事情。
但是慢慢地走上比较困难的就是,两岸去谈的东西都是对双方有利的事情,这个比较容易谈,假如谈到双方有利有弊的时候,那就比较麻烦。刚才讲,跟新加坡谈自由贸易协定,他现在有压力,那最好跟大陆先谈。当时的目标就是说,我跟你谈,全世界都在看,全世界也要跟台湾谈,台湾就有机会突破。当时考量也是说,我跟大陆谈,因为大陆是最大的市场,而且今天假如双方能够有一个很好的综合经贸协议项目,香港现在有优先进入的权利,有优惠。
所以台湾讲如果没有优惠的话,会很麻烦,那双方来完成协商的过程当中,其他美国、日本的问题应该就可以解决。对台湾来讲,不要被边缘化。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问题就比较严重了,这跟参加WTO一样,也要降关税,我们到底选哪些产业,台湾农业怎么办,当然这不是当前的课题,但将来这一块会变成两会经济问题最严重最困难的一块。
而政治问题,其实这里边的问题会低,将来都是两会公开地谈,大家互相来做就可以。比如国际空间的问题,这都是公开谈的问题,就看以后用什么方式完成。
许知远:跟大陆代表团谈判这么久了,大陆谈判风格是什么样的?
江丙坤:目前为止,因为这几个题目是双方差不多都有共同的利益,这不是我在谈,都是交通单位,将来可能有金融单位、农业单位,理论上目前都可以看到对方的善意,感觉到他们的善意。因为这是对大家都好的事情。
许知远:您谈到务实的态度,正是蒋经国与邓小平先生的务实态度开创了两岸的新局面。今年正好是蒋经国先生逝世20周年。20年过去了,作为在他任内工作过的官员,您怎么看待蒋经国?
江丙坤:他在1987年做了三件事情,那是关键的时候做了关键的决定。一个解除戒严,让台湾民主。第二个是开放老兵回大陆探亲,探亲就是今天投资的开头,很多人跟着老兵去,去探亲,他不是老兵,他也跑去探亲,很多人就留下来投资,这是台商投资的开始。那时候邓小平先生改革开放的政策,结合他的开发,赴大陆探亲,后来变成赴大陆投资的政策,一拍即合。第三个,他让台币升值,推动国际化,所以劳力密集产业没有办法生存,趁这一拨劳动密集型,就分到东南亚、到大陆投资,大部分到大陆投资,造就了今天广东的发展。邓小平先生的决定跟蒋经国先生的决定刚好造就这20年来两岸的经贸交流,这是最重要的一环。
许知远:我记得在蒋经国先生去世之后,邓小平先生在内部会议上说,蒋先生去世了,可能两岸问题更难以解决,如果都在世可能还好解决。现在,您怎么看当时这种说法?
江丙坤:没有错。回忆起来,两岸在这20年当中应该有很多机会,这个机会当然有经济的,有政治的,而且有些也努力过。李登辉那个时候我相信他们都努力过,通过某些管道互相都有来往,但是很可惜,那时候没有第二个蒋经国,没有第二个邓小平,彻底抓住那时候的机会,两岸出台和平繁荣的做法,找到大家互相有尊严的做法。
因为现在机会越来越困难,你可以看到过去大陆还没有经济发展,台湾已经经济发展,那时候可以利用经济的力量进入大陆,可以有计划地发展。政治上取得某种地位,大家可以接受的一种地位,可能是有机会的。现在大陆这么强了,台湾目前经济表现比过去还不好,现在两岸怎么做、怎么走就变成马总统跟胡总书记怎么去解决了。
二十年来,当然从前有一些机会,但没有实现。今后看他们两个人如何解决,大家有意识建构一个和平协议,看看能不能为两岸走出一条路,永远的和平跟繁荣,主要靠双方的智慧,关键的时刻有关键的两位,看他们能不能做出关键的决定。
许知远:您提到二十年中有好几次是被错过的机会,都有哪些呢?
江丙坤:像过去很多人跑来跑去,有些人跟我讲过,很多朋友会谈起,那些人都在世。张荣发先生有一次跟我讲,有一次想安排两位领导人在台湾海峡见面。
许知远:这么富有戏剧性?
江丙坤:是这么说过,后来没有实现。
许知远:这非常依赖领导人个人的魄力和勇气。
江丙坤:对,没有错。最近我在总统府的报告里面说,难得的历史机遇,两位领导人要有睿智,要有魄力,要有能力,来发挥。我中间提到这一点。
许知远:但似乎伟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江丙坤:现在是另外一个时代,另外一个新的开始,两会开始恢复协商,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许知远:您怎么评价这20年台湾的转变,是你们期望的吗?
江丙坤:在前面一段时间,我们经济转型是成功的,特别是台币升值之后,台湾有很多的资金到大陆、到东南亚,台湾企业在全世界都很多,现在有大陆的台商会,我们有全世界的台商会,每个地区人都很多。台湾的力量延伸了。而且那个时候,经济增长很快,金融风暴的时候,我们是亚洲唯一自由经济体正增长的地区,其他都是负增长。所以经济转型很成功。
当然在这个当中,比较可惜的是两岸的政策后来趋向保守,这里有很多是政治理由。政治的制度民主化的过程,整个选举的制度、议会的制度、整个政府的组织都没有配合经济的发展来更新,来创造符合时代潮流政府议会的制度,让民主优质化,这点没有做到。后来又碰到政党轮替,这是国民党分裂的结果,没有分裂就没有这个事情。
这八年真是台湾痛苦的八年,制度被破坏,伦理道德丧失,贪图变成普遍的现象,士气不高,这些对台湾伤害很大。所以这20年,企业发展还不错,但这八年我们表现不好。期待以后,通过两岸关系的改善,台湾的投资环境能够更进一步,加上总统那种清廉,不沾锅,完全清廉,希望给台湾社会带来新的风气,这是我们最大的期盼。
许知远:这也是您看待马先生身上最好的东西吗?
江丙坤:这是没有话说的。也是台湾从一个极端到另外一个极端。他有他的优点,也没有话说。现在就是如何克服当前经济的困难。
许知远:他的弱点是什么呢?
江丙坤:每一个领导人都有他的个性,他是念法律的,所以很多是按照法律去想,但有些是政治的,用法律去想、用法律去做,未必适合政治的需求。他很清廉、认真,也很重视按照法律做事情,有很多优点。
许知远:过去八年中,我们看到海峡两岸中国和台湾都有很强大的民族主义、甚至民粹主义的上升吗?这使双方理解隔阂加深了,这种东西未来应该怎么克服?
江丙坤:这八年民进党在政治上的操作的确是成功的。它强调台湾化,强调台湾是主权独立的国家,强调台湾的文化价值、语言、认同,以前问你是中国人还是台湾人?讲台湾的是45%,讲双方都有的45%,单单讲中国的越来越少,这是一个例子。当然他有他的目标,为了达到这个政治目标,也采取了教育,很多措施,这点改变了很多。20年前,我们很少用台湾,除非是台湾经济。现在相反,已经习惯了这个转变,这80年也让他们做了很多改变,现在有些民众已经接受了,有些正在慢慢恢复,包括国旗,以前都不强调,现在慢慢恢复正常的做法。
许知远:您请陈云林会长观看《海角七号》的电影,为什么?
江丙坤:那个电影是让他能够对台湾目前的历史有进一步的了解,当然现在跟日本的关系越来越浅、越来越少,只是那种亲情应该有机会让他看一下,了解台湾的历史背景,跟老百姓的感情,应该是很好的。当然要了解并不容易,因为有些讲日文,讲台湾话,他不一定听得懂。我们当时安排,是希望让台湾老百姓了解他也是对台湾很关注的,有这个目的。
许知远:你觉得台湾人身上最重要的特性是什么?
江丙坤:重感情。那部电影就是感情的一种表现。
许知远:台湾过去四百年里,不断变幻着政权,这种不确定感会怎样影响两岸关系?
江丙坤:我想目前没有人想那么远,大家还是想把两岸的问题,该做的尽量做,不要到下一代。我们能够做的就是和平发展,还有经济繁荣,对台湾来讲,这是刻不容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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