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未拆的城墙,挡住了时代的喧闹。让老城人仍行动和缓自如,享受着懒洋洋的午后,催生了头发的迅速生长。
是瞎了眼的博尔赫斯,让我不断想起荆州。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写满东方和西方、世纪更迭、朝代兴亡的图书馆里,在无尽的黑夜里,他一心幻想着帕潘草原的夕阳,脸上有着伤疤的高乔人,一名醉酒的少年刀客。
让荆州尽人皆知的,是刘备、关羽、张飞的故事。那是个满是阴谋、背叛、杀戮的年代,但这三人的友情,和他们那个摇着羽毛扇的军师的智慧,却在这种混乱中创造了暂时的稳定和信任,让人暂时忘却了必将到来的死亡。
我坐在灰色城墙之内,读不进博尔赫斯的任何诗句。它们的味道既相似,又大不相同。令博尔赫斯念念不忘的是,高乔人对死亡的蔑视和对荣誉、爱情的渴求 ——月黑风高下的决斗和爱情,他们都化作了陡峭的短句。中国人的故事总是围绕男人展开,有他们的情义和征服天下的雄心。爱情很少成为主角。女人们,只是随时可以舍弃的华丽衣服。这样的传奇则是存在于说书人口中,一口热茶,一拍惊堂木,一抖折扇——这一回咱们说甘露寺。即使在刀光剑影中,生活中的那些热气腾腾、人情网络也很少消失。
这家露天餐厅位于张居正街尾,我沿路走来,看到一家接一家的理发店,不知是本地人头发长得太快,还是它被视作另一种社交场所。
“荆楚风味”的黄色旗幡无精打采的垂下,圆拱形的东门及目可见,张居正故居则在斜对面,门前挂满红灯笼,上面写着“鸿渐茶馆”。
游人寥寥,他们的谈话像是午后低语,只有一旁杂货铺的闲谈偶尔扰乱这宁静,他们的口音我听不太懂。不知当年驻守这里的山西人关云长,能否真的理解他麾下将官谈吐的确切含义。也不知他是否习惯这江汉平原出产的大米,干而粗,一粒粒彼此独立地堆在我的碗里。
或许是未拆的城墙,挡住了时代的喧闹。让老城人仍行动和缓自如,享受着懒洋洋的午后,催生了头发的迅速生长。但很可惜,悠闲没有带来历史意识。
“是汉朝修的吧”,“是三国时吧”、“很久很久了,反正我出生前好久就有了”,在街头我随口问起路人这城墙的历史,答案却是模糊的。
我又怎么能苛求。就在我眼前,历史就这样重叠在一起,令人难以分清和消化。本地的名人谱,则像是一则简明的中国历史。屈原的石像就在城外的护城河旁,神情高傲,那是三千年前的事情了吧。据说,战国时代的才子宋玉,正是在这里写出了“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的《登徒子好色赋》。他们都是近三千年前的事情了。三国的故事,是这座城市漫长历史的一个被戏剧化的插曲,它也将近两千年前了;李白也曾在此留下感慨,“千里江陵一日还”中江陵,正是这里。
即使这一串人物中最近的一位张居正,他的人生也足以追溯到十六世纪了。在他之前,这个国家分分合合,不断战乱与重生。在他出生前两百年,它又被一位名叫朱元璋的勇敢而残酷的人合并到一起。如今,作为首席大臣,他正在管理这个辽阔国家,他治下的人口超过了六千万,他要制定税收政策,管理庞大的军队,筛选帝国的人才,激活迟缓的官僚体制,在忙碌于无尽的案牍工作后,仍要抽出时间扮演他喜欢扮演的角色——饮酒、吟诗,与文人朋友们感慨人生和历史的无常。
不过,和中国很多古城一样,这些往事只存在于传说和文字中了,现实生活中几乎找不到任何真正的历史痕迹。荆州博物馆中的石器和玉器,是考古的偶然发现。而之后的所有历史,不管是那座显赫的关帝庙,还是张居正的故居,都是不断重建的产物。不断被传诵的荆州城,它的城墙与三国时代几乎毫无关系,它修建于一八六一年,身体不佳的清代咸丰皇帝的最后一年。不过,城墙东门马道上一串特意设计的灰砖倒是流下了少许的印记。菱形花纹的来自汉代,龙形图案的来自三国两晋,注名“卅号管工高余记”来自宋代,明朝洪武年间的更为复杂,砖侧面上整齐的写着匠人、司吏和主薄的名字,一块来字康熙六十年的砖面上表明它是一家名门望族一千块捐献中一块……它们早已不再是建筑的主体,只构成象征性的装饰。
要弄清这一切太复杂了。很多时刻,博尔赫斯的际遇让人羡慕。一直到一五二七年,欧洲人才第一次抵达这块陌生的大陆,这时张居正已三岁了。一直到一九一六年,它才正式获名为阿根廷,中国最后一位皇帝袁世凯已在这一年去世了。
博尔赫斯,或许比任何人都清楚,记忆太多意味着什么。那位博闻强记的富内斯,能够记住每一座山林的每一棵树的每一片叶子,不断看到腐烂、蛀牙和疲劳悄悄进程,或是死亡与受潮的最新进展。他不费力气学会了英语、法语、葡萄牙语、拉丁语,但是在漫漫长夜里他无法入睡,白日每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都顽强地再现于他的头脑中,让他难安。他的思维能力也受限于此,太多具体的细节,他不会抽象与归纳,或许也无法展开想象——想象需要头脑的空白。
但是,倘若记忆太少,或太模糊呢?就像富内斯认定自己在十九岁从马上摔下之前的状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生活仿佛是一场大梦。
在荆州北门的城墙下,年轻的姑娘正脱下牛仔裤,把自己套进粉红、翠绿、明黄的宽袍中,她们是不知来自何朝的王妃或是宫女,青年男子则手持配剑,像是战场归来的英雄。他们彼此相依,喜笑颜开,只等被装进镜头的一刻。他们没有兴趣去观察灰砖缝隙中长出的青草,或是城墙角落里那两匹悠闲吃草的小马,倘若镜头里只有它们,很有可能,你会想象三百年前、一千年前,正是同样的画面——它是战前的等待,或是战争空隙的短暂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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