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兰泰华是长房长孙,虽然他年轻时离开小镇,全国各地修建铁路,离家有40年,但是祖上的家谱仍然保存在他手里。“我们祖先是陕西蓝田县的,父亲小名叫‘田生’,即是蓝田县人的意思。我们兰家在康熙中期来到四川,到现在300年了。”他是小镇上见过世面的人,虽然头发花白,穿着蓝色牛仔裤和旅游鞋却非常精神,经常哼着小曲怡然自得。
300年前刚刚来到四川时,兰家在孝泉镇上卖挂面、糖果和开茶铺,在乾隆年间盖起了八扇大门的老宅子,屋顶上挂着四个纯金大字:“耕读传家。”兰家的老宅子依旧在清真寺后边,兰泰华记事时,分到他们长房这一家的仍有900多平方米。只是地震时老宅子被震垮了大半,年久失修的家谱和老家具压在废墟下,它们早已多年未被人提及了。
兰家鼎盛时,曾经拥有800多亩土地,是此地的一个大地主。兰泰华说,到了自己爷爷这一辈儿,突然一次性地卖了所有田地,“祖上没人赌博或抽大烟,也没有记载发生了什么大的变故,爷爷变卖土地成了一个谜,至今我们都不知缘由”。1973年,兰家的几个子孙拆了一部分老宅子,主要原因就是想找找爷爷是否将卖地的钱藏在家里,但是最后也没有找到,老宅子便失去了让后代人感兴趣的理由。
从半边街上几个家族的历史来看,本地富户在民国年间都有着重视子女教育的传统。邓启泰的父亲从黄埔毕业,曾经在国民党部队中任运输连长。兰泰华的父亲兰常玉加入了国民党,参加过台儿庄战役,内战爆发前回到了孝泉,并没有在国民党内混到什么头衔。等到解放时,兰家只剩几亩薄田,反而躲过了各项政治运动,父亲也只是遭到了轻微的批斗。
邓家的命运更为坎坷,邓启泰的父母在解放后遭到严酷批斗,家庭离散,邓启泰自己也曾经漂泊在外多年,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家里被落实了政策,才回到孝泉生活。2003年,邓启泰要回了自家的房产,倾尽所有加上贷款,修建了古色古香的“太平园”。“我想可能是太奶奶他们积德行善,回报到了我头上,本来我年轻时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没想到退休后还能恢复一部分祖业。”邓启泰说,将太平园建成茶园,是为了让更多人悠闲地感受这个园子,一元钱一碗茶可以坐上一天。少时的茶馆,成为当地人获得文化普及的重要场地。邓启泰关于《水浒》、《说唐》等的知识全部来自茶馆。说书唱戏的艺人是流动的,在一家茶社住上十天半月慢慢把一出书讲完。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人们沉浸在电视的愉悦中,茶馆的艺人就全部消失了。 邓启泰是此地少数还会打金钱板的人,这种四川民间的乐器几乎消失,而他的手艺全部来自小时候在茶馆的所见所得。
邓启泰由于命运波折,言谈间很少有本地人轻松愉悦的表情。而和他同岁的兰泰华,则要显得快乐得多。即使多年在铁路系统工作,兰泰华仍然坚持有节制的饮食,不碰汉人的碗筷,“人有了信仰,就不能轻易颠覆”。但是另一方面,他又笑自己是个汉化了的回民,他并不要求自己一天做五次礼拜,抽烟喝酒都喜欢,三个子女都在外地工作。“子女的事情我从来不多问,所谓天生一人,必有一乐。任何人能在他所得到的环境里,最好地安排生活,那就是生活的最高境界。我为人处世,有钱不捧你,没钱不踩你。眼睛一睁,新的一天开始了;眼睛不睁,这一辈子都过去了。”
兰泰华只在每周五去清真寺做礼拜,平时自己喝一两百元一斤的茶叶,每年老两口出去游玩一两次。兰泰华说,回民讲究人死归土,从来没有任何陪葬品,“管他亿万富翁还是叫花子,死后都是三丈六尺白布裹身,谁也不会多得到两寸,黄泉路上无贫富,我们现在能拥有什么,就好好享受吧”。
悠闲自在的生活仿佛一个大熔炉,将来自不同地域的人锻造出同一种特质和习性,这种闲散的宽容,反而成了此地最为一致的特征。兰泰华的妻子是陕西的回民,两人结婚后她来到孝泉生活,年近60岁的她瘦小精干,仿佛40多岁的模样,一头烫发染成黄色,说着地道的四川方言,每天下午张罗着在店铺里打麻将,已经看不出外地人的影子。
孝泉镇地理位置虽不封闭,但是与中国其他的城镇一样,这些年里本地人口带着精英文化急速向更上层的城市集中。历史上农业社会中,小镇中占主导的地主精英阶层被新中国成立后的各种运动隔断了。但是如今一些游历四方的长房长孙,年老时仍旧惦记着自己继承家业的职责,于是他们成了这个小镇上默默相守却故事丰富的一代人,一方面他们鼓励下一代出去看外面的世界,另一面他们又十分享受古镇每日简单的劳作,在这里将自己的晚年哲学变得简单快乐。
道家文化与世俗生活
50多岁的尹天润是绵竹木版年画的传人,父母和哥哥在离孝德镇几公里的石坝村居住,他因为爱好年画和本地习俗研究,曾经是孝德镇文化站站长,颇有几分乡间学者的味道。尹师傅身材高大,脸阔鼻高,他听曾读过私塾的父亲说,自己祖上来自陕西。但是像尹家这样世代农耕的家族,族谱早已埋没,基本说不清家族的根源。
“我们这里的人受道家文化的影响根深蒂固,在日常生活中点滴可见。”尹师傅带着记者和朋友一起摆龙门阵,孝德中学的语文老师李德安便插嘴道:“昨天我还看到一个招聘启事,有老板要招一名32岁的女工。按照一般人的想法,怎么招人定个这么具体的年龄呢?我们本地人一看就知道,是为了和老板的属相相配。”
属相是否相配,成为大家日常生活比较在意的一件事情。“一个属羊的老板,绝不会招一个属虎的帮工,羊会被老虎吃掉的。”普通人婚姻大事更不必说,哪怕是子女和父母之间,如果刚出生的子女和父母一人的属相相克,家人就会替孩子认一个属相相配的人做“干爹”或“干妈”。尹天润说,这里的人信奉人与自然相生相克,一生追求的是怎么顺应自然,把自己发展得最好。“你若是个文曲星下凡,即使才华盖世,命里犯了官煞,这一辈子也做不了官。既然命里注定的事情,我们也无须抗争,心态比较好。”
尹天润和老友李德安的聚会,两人言谈间都有些不太得志的抱怨。尹天润认为自己有才干仕途却不顺利,李德安在镇上做了26年语文教师,有些可惜自己所得太少。但是这种抱怨没有丝毫“苦大仇深”的样子,两人几乎是面带微笑互相劝慰,然后又乐呵呵地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住在孝德镇兴隆街的“肖裁缝”是镇上比较有趣的人,他的房屋门口挂着预测阴阳八卦、主持红白喜事的招牌,说明他是一个笃信阴阳八卦的算命先生。当有人找上门,他会领着满怀诚意的人穿过深深的弄堂式的卧室厨房等,来到离街道较远的安静小房间。墙壁上供着观世音菩萨和道教祖师爷,挂着阴阳八卦图。肖先富会让来人手持三个小铜钱,分六次撒在地上,他根据六次的结果画出卦相,给来人预测未来与凶吉。镇上的人依然比较相信命运,每到春季,很多人都会找算命先生预测一年的运程。
好玩的是,在临街铺面一侧的墙面上,肖先富贴上了两面大镜子,老先生热衷于拉丁舞,一听到音乐响起,就立马昂首挺胸摆足架势。阴阳八卦和拉丁舞神奇地融合在他身上。
肖先富的经历是此地普通人一直忙着找出路的经历。60岁出头的他年轻时在黑龙江当过6年兵,回到孝德后做了十来年民办教师,随后自学裁缝手艺忙活了 10年。十几年前,他迷上了气功和阴阳八卦,随着两个女儿都在德阳市区安家立业,没有了经济压力的他干脆不做裁缝了,靠给人算卦生活。比起钱财,他更看中与他人之间的缘分,若是感觉相投,即使分文不取他也并不在意。每天早上肖先富5点多便起床,在床上盘腿打坐练气功,“表面上我一动不动,可是体内的气流一刻不停歇,翻腾反复呢”。白天研究周易,偶尔去茶馆喝茶下棋,晚饭后跳拉丁舞,“这一天忙得时间不够用”。
镇上信奉风水的人不少,但是也有像兰泰华这样打趣风水先生的:“阴阳先生好说空,指南指北指西东,山川若有好风水,何不埋他老祖宗?”
87岁的张代鑫和老板住在地震后新修的板房里,老伴瘫痪了13年,儿女们请了护工日夜照顾,接近90岁的张代鑫看上去没有多少老态。老人年少时生活坎坷,解放后成为此地的人民代表,是个人生丰富的小镇“活字典”。
提到小镇历史,张代鑫记忆最深的是小时候看到的袍哥生活。张代鑫的父亲为了谋生,带着他来到孝泉镇给人点鸦片烟,四川军阀连年混战,父亲被一个姓姚的营长拉了兵,回来后继续帮人点鸦片。“我父亲这样在旧社会很卑微的人,也是袍哥呢,只不过是个没有任何名气的袍哥。那时候在这里的地界上,不当袍哥就很难生存。拉车的人有袍哥,给人修脚的也有袍哥,总得找个山头靠。那些开茶铺子或者开烟馆的,就更是袍哥了。”
此地最著名的两个袍哥,当属解放前孝泉镇钟紫垣和混袍哥的洪绍章。那时流传一句话,“孝泉的钟撞不得”,即是说钟紫垣不能得罪。袍哥在很大程度上,成了与行政设置相平行的一个庞大组织。袍哥又分为浑水袍哥和清水袍哥,民间把清水袍哥称为“仁义”袍哥。但是袍哥又会在清浑之间不断转化,他们内部极为讲义气,来到别人的地界,如果打出袍哥的暗语,便马上会有当地袍哥买单付账,表示友好。解放后钟紫垣和洪绍章都被新政权镇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