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种”在我们的文化视界里,似乎是个令人难堪的称呼。其实无论是人还是文化,杂交杂种都有相当大的优势,有不竭的生命力和旺盛的创造性。与我故乡文化和地理上都同源的大作家沈从文先生在《湘行散记》里,通过“一位戴水濑皮帽子的朋友”之口,来表扬整个武陵山地区、沅江流域如画的风景时,就禁不住赞叹到“ 这野杂种的景致,简是直画!”我认为这位戴水濑皮帽的朋友无意脱口而出的话,算得上是我故乡山水景致、风俗民情的解人,可谓连中十环,靶靶到心,洞穿我们的生活与人文地理的肺肠。
故乡渝东南属大武陵地区,北纬三十度穿越而过,颇有些神秘诡异。卡斯特地貌所造成的高地天坑非常多,状类陶潜“桃花源” 的地方所在多有,因此既野又杂的习性,不只是我们性格个性、生活饮食的一部分。山水的雄奇秀野,本来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处不杂,以至成为我们无法割舍的栖身之所。再者,这地方的人民是土、苗、汉三族杂居,很多人是名符其实的“杂种”,至于说山野之气,那完全是与身俱来,根本毋须学习。四九年前我们那地方是民皆匪、匪皆民,看过《乌龙山剿匪记》和《湘西剿匪记》的人,对此当不陌生。山水和民气的野与杂,最终体现在我们日常的安居乐业之所上,其中最典型莫过于触目可见的吊脚楼。
一:传说与渊源
要准确考据出吊脚楼的历史,恐怕是一件不能完成的任务。坐实的任务不能完成,我们就来点传说,历史就是这样慢慢对接的。传说很久前毕兹卡(土家人)居住的土地上,人们为了躲避蛇虫,避免潮湿对身体的伤害,而用粗藤在树与树之间连结,而铺上木板便成了安居之窝。这种有名的“藤连树”屋,就是吊脚楼的刍形。后来用各种树木如马尾松、杉木等于河畔、崖上、半山腰、平地等地修筑吊脚楼,就是对早年“藤连树”的屋模仿。传说看上去无稽,但传说通过民间这只巨大的翅膀,以至口口相传,不胫而走,有着不可忽视的生命力。尤其对像我们这个只有语言没有文字的民族,口头文学和民间故事,作为承载历史的重要主体,其对民族的生存与发展作用不可抹杀。
这种口头流传的民间文学,所体现的建筑外观进化形式,在杜甫入蜀时还能见到,“仰凌栈道细,野人半巢居”。杜甫虽然形容的是古蜀道北路所见,但拿来形容原始的吊脚楼的形制也是恰切的。不过,与杜甫同时代的诗人常建,就曾到过今天的大武陵地区,他亲自己见过此地蛮荒的景象:“湖南无村落,山舍多黄茆。淳朴如太古,其人居鸟巢。牧童唱巴歌,野老亦献嘲。泊舟问溪口,言语皆哑咬。土俗不尚农,岂暇论肥埆。莫傜射禽兽,浮客烹魚鮫。余亦罘罝人,获麋今尚苞。敬君中国来,愿以充其庖。日入闻虎斗,空山滿哮哮。怀人虽共安,异域终难交。白水可洗心,采薇可为殽。拽策皆落日,江风鸣梢梢。”(《空灵山应田叟》)这首诗传神地体现武陵地区民众的蛮野杂,不善于农耕,还靠打猎来维持生计,但即便此种艰难的境况下,也喜欢开玩,热情好客的古风。其中“其人居鸟巢”,其实就是对上述土家族民间故事和传说的最好佐证,这说明民间传说并非空穴来风。
当然建筑界似乎有比传说更科学的说法,那就是说吊脚楼与古老的干栏式建筑有点关系,绝非无由,而且考古界也将吊脚楼称为“干栏建筑”。巴蜀地区最早的杆兰式建筑,应属成都十二桥发现的殷商时代干栏式木结构建筑,由木桩基础、木地梁、竹木墙体和竹木绑扎与榫卯相结合的屋顶。房屋底层架空的目的,是为了防水、防潮兼防备兽虫类的袭击。大抵古巴蜀地区多是瘴疠沮洳之地,且森林茂密,气候比现在还炎热,因为必须有底层房屋架空的巢居,才能最大程度地解决身体受到的伤害。后来随着平原地区气候日趋干燥,人口越来越稠密,森林砍伐得厉害,巢居的形式便渐渐式微衰落。倒是在山区或者爬坡上坎的大城市,还残留有巢居的影子,这巢居的影子,便是今日之吊脚楼。在重庆、涪陵、万县等沿长城市,以及沿乌江的小镇如龚滩等地,尚有吊脚楼的余韵风采。但随着建筑材料的变更,建筑式样的西化,大城市偶存吊脚楼样式,与原来的吊脚楼韵味却已经相差甚远。只有在渝东南的土家族、苗族聚居地,才多少保留了吊脚楼这种建筑“活化石”。
二:地里生长出来的建筑
建筑与地域的关系甚大,这不仅可以从风水、地理来解释,更可以从气候、历史渊源乃至建筑材料来探究。一个地方为什么出这样的建筑,如福建的土楼,藏羌等地的雕楼,那不是从天而降的,而是与当地的民俗风情包括宗教、社会治安、军事用途,以及建筑材料等有深刻的关联。“有机建筑”大师赖特说得好:“建筑与环境不可分离,犹如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虽然不能说吊脚楼是巴蜀地区特别是现在渝东南地区的特产,但说其它地区没有大武陵地区(鄂西、湘西、黔东北、渝东南)分布那样广泛、保存得那么多,大抵还是说得过去的。
大武陵地区为什么如此的多吊脚楼,在正史里也有比较详尽的记载。如南北朝的《魏书》外,在新旧唐书里记载亦复不少。《新唐书》里说:“南平僚,东距智州,南属渝州,西接南州,北涪州,户千余。多瘴疠,山有毒草,沙虱,蝮蛇,人居楼,梯而上,名为干栏。”(卷222),而《后唐书》里也记载道:“土气多瘴疠,山有毒草及沙蛩蝮蛇,人并楼居,号为干栏”(卷197)。大武陵地区千多年前唐代的气候可能比今天更热,接近于亚热带雨林气候,森林茂密,才会烟瘴遍地,且有蝮蛇等物,人们必须楼居,不然有生命不保之虞。这种状况现在大有改善,但人们为何还采取吊脚楼的制式呢?说起来,除了地理因素的作用外,还有人们对历史的遵循,对传统的膜拜有关。
沿江的山城小镇的吊脚楼,如在龚滩小镇未搬迁以前,有非常良好的保留与展示。可惜的是重庆官方为了修水电站而破坏这一千七百年来小镇的神韵。龚滩的吊脚楼凌空乌江之上,夹于峭壁之间,外人看上去如累危卵,其实居住在那里面的人却甘之如饴,如履平地。但武陵地区的吊脚楼特别是土家族的吊脚楼,与其他民族如苗族、侗族、瑶族等的吊脚楼,还是稍不同。以前吊脚楼只是建在山上、崖上、江边上,现在很多吊脚楼上建在平地,这是土地家族吊脚楼与其他族别吊脚楼在选址上比较不同的地方。正屋选在平地上,让单边或者两边的吊脚楼处于悬空状态,再起柱而建。一般而言,土家族的吊脚楼为两层,上层住人,通风、干爽,在转角楼上乘凉赏月,你还可以体会苏东坡的雅兴:“赖有高楼能聚远,一时收拾与闲人”,不过乡下人一般也没有这样的境界。下层堆杂物柴草,或者垒砌墙壁以关牲口。当然现在开始讲究卫生,有不少人家将牛栏猪圈也另立一旁,实行人畜分开,大大减少了因蚊蝇叮咬带来的疾病传播。
总体说来,由于我们民族居住山区,土地有限,吊脚楼作为土家族传统的房屋形式,在整个武陵山区极为普遍。吊脚楼之建造依山傍水,充分利用空间,减少土地占用,可以说暗合世界建筑大师勒??柯布西埃在《明日之城市》一书中主张的整个城市充分“吊脚楼化“的理念,为解放地球表面,保护自然生态,先行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不特如此,遍布武陵地区的过街楼、天街、岸街、风雨桥、关卡、陵墓等建筑,也是不可多得的奇特景观,作为当地建筑文化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
三:吊脚楼内外情形
吊脚楼一般三开间或者五开间不等,有的呈两边对称的吊脚楼,有的只是单边L形制,端赖房屋主人的能力与意愿来定。土家族与任何其他民族一样,经过等级非常森严的过程,在建筑物的形制上也不例外。土司住得雕梁画栋,而一般老百姓只有用柴草铺盖了事,就连一般的青瓦都不准使用,正所谓“允许买马,不准盖瓦”,否则便犯了僭越欺上之罪。
吊脚楼所采用材料大多因地制宜,以马尾松、柏木、杉木为主。树木确下来后,并不立即使用,而且使其干透,再请木匠师傅来做。厉害的木匠师傅所有木工活都可以做,是道行最高的匠人,还可以配合端公来驱鬼,杀鸡祭神。特别是新房起屋时,亦即我们当时“抽屋列子”时,站在列子上喊“喊”起。列子立好,便开始上梁上挑。如果说梁没有什么讲究,只需要结实的话,那么常见的挑就有两种,一是板凳挑,二是牛角挑。板凳挑平稳结实,易于取材,但美观程度不及牛角挑;而牛角挑则对选树需要比较严,利用木材根部的自然弯曲,来作为挑檐,符合力学要求又兼具美学效果。如果两家挨得太近,一般都用石砌的封火墙加以阻挡,以免火灾时被他家的火势延及。
进正屋之前面是一大块院坝,可以作晒坝用,可以在人多时请酒席用。从院坝上街沿,如果比较高的话,一般都有石础作梯子以便行人。上了街沿,堂屋一般是没有门的,堂屋是一家人上香案的地方,大多是“天地君(国)亲师”这样比较汉化的祭奠方式了。而在堂屋的两边既可是日常煮饭吃饭的地方兼卧室。以前居住比较简陋的时候,火铺既是生火煮饭吃饭的地方,也是夜晚一家人睡觉之地。我从小家贫,但仰赖几间比较破旧的祖传旧屋,尚有有单独的房子可作卧室用。外家是当地望族,母亲嫁到我们这边来的时候,陪嫁极多,到五十年代初“捐献飞机大炮”被强行充公,所剩无几。到我出世时早已是食不果腹,家徒四壁,但唯一记得一张小时我与母亲睡觉的大床,大到可以五人左右。床板而床架可谓雕工精细,上床还在踏板,两边是挂衣服辅架,而床架需要挂一笼极大的蚊帐才能遮住。床沿比较高,无论小孩怎么翻滚,都不会滚落到地板上,可以避免由此而产生的对身体的伤害,可惜这一切旧观已不复存在。
火铺是由火塘发展而来,火塘非常简陋,在正屋中间用一些石块在垒砌而成,主要用功是烧水喝茶,聊天摆龙门阵,冬天则用于烤火。后来发展到用半高立柱加木板而成火铺,上面可坐人,坐人的有木凳,更多的则是草凳(是用稻草编织打捆而成,家兄及母亲都会做,惜已忘记其工序),人坐在上面既可以烤火(俗称向火),亦可以靠板壁而坐藉此小憩。火铺四周稍高,而火铺心则稍低,用石灰和泥做成,便用火烧火煮水。木柴所烧出的灰还烫时便于烤烧苞谷,新嫩苞谷以其烤火熟后,清香无比。而经滚母子灰(也就是发烫的灰)而滚烧略糊的辣椒,经石擂钵舂匀,加上野生的狗椒子(外形类花椒),离开故乡后再也没有如此美味的辣椒。好在大家兄特擅此法,将来还有品尝之机,可谓一快。
火铺铁钩挂一长方形的铁架,我们叫坑,被烟熏火燎得不见本色,这上面拿来熏腊肉的地方。如果一家人到年终了有一坑腊肉,那就是当年了不起的成就了,可惜的是在我小时很少看到这种场景。而坑上面与内屋天花板齐平的是用竹子铺就的一层叫“ 楼槁子”,可以用来晾晒东西,兼作散炊烟和通风之用,因为楼槁子外面即是挑梁之间形成的空窗,可以使炊烟排散出去。我尤其记得母亲于楼旁边的天楼上做豆丝(亦即干豆丝)、霉豆腐(即臭豆腐)的情形,忆及她的辛苦,想起清寒中的美味,真可谓往事历历,不禁潸然泪下。
吊脚楼最精彩的部分来自于走廊,这走廓欲称千子,通过形成走马转角楼。犹忆小时,我们把吊脚楼那部分叫厢房,到厢房所在的千子两边藏猫(捉迷藏)好像还发生在昨天,人却忽已快到半百之年。物也不是,旧观不复稍存;人也已非,辛劳一生的母亲也已于五年前仙去。千子有多种,有的甚或者是美人靠,但千子转角相连都垂柱,垂柱上下有垂花,式样不少,记得我们家的是菊花形状。而木窗子上的窗花多为动物、植物图案,颇带民间喜庆色彩。而千子两旁和屋壁上大多悬挂着大蒜、苞谷、红辣椒、蓑衣、斗篷、筛子等,千字上放着一些镰刀、砂刀(直的)等马刀具,其他农具如挖锄、薅锄等,则与石磨、石臼(俗名对窝,舂米用)、风播(扬糠去秕时用)等。猪、牛散步于阡陌田埂间,公鸡母鸡悠闲于院坝之内,当然于四处游荡逡巡的,少不得还要有个比较凶悍的看门狗,由此吊脚楼的一家也算和美大吉了。
四:现有吊脚楼分布状况
由于交通越来越发达,民众往来更加便捷方便,人民流动越来越普遍,所以大武陵山区民众固有的生活,也受到相当大的影响与冲击。这种影响当然有好有坏,殊难一言为断。单说原先的吊脚楼,在交通相对发达的地方,特别临公路的住户,大多已因向往城镇的建筑而新建成贴满磁砖的小洋楼。这种小洋楼的质量和外形只不过是对大城市生活的拙劣模仿,虽然可以理解,但此种模仿之不到点那是必然的。一方面固有的吊脚楼已经毁坏,另一方面拙劣的模仿使旅游者没有兴趣,当然主人还是得了住洋房的满足,除此之外,似乎别无其它收益。
原来沿乌江的龚滩吊脚楼建筑群,如果不因滥建水电站而被撤的话,那长一点五公里的街道两旁所保留下来的吊脚楼,将是土家族民居活着的历史博物馆,可惜这一切在权力的滥用下而遭致彻底的毁损。好在,同样的渝东南古镇龙潭镇周围尚留存些孑遗,使不少人到武陵地区写生作画、踏勘旧有文物,记载了一些吊脚楼的遗迹。如比较著名的有张良皋撰写、李玉祥摄影的《老房子:土家吊脚楼》、孙雁等编写的《渝东南土家民居》等。在具体考察上孙雁等人的考察组所走的地方不少,做的具体查证亦不少。他们对石柱、彭水、黔江、酉阳、秀山的吊脚楼群作了一定考察,他们所走的地方有黔江区后坝;石柱县马武镇香溪村、中益乡平坎村和华溪村、枫木乡、黄水万盛坝;彭水县鹿角镇、鞍子乡;酉阳县龚滩镇、可大乡七分村、长潭;秀山县洪安镇、清溪镇、石堤镇海洋乡等。
这个考察路线,大抵将渝东南土家族的吊脚楼分布作了一个简要的探寻,但应该还有许多遗漏的地方,民居研究者和田野调查工作者应该在这方面多加注意。比如石柱新乐乡902户山民,就有849幢吊脚楼,像这样成大群的吊脚楼应该在渝东南土家族聚居区亦不多见,但外界提到或者研究的人并不多,大抵是交通不大方便的缘故。
五:伤感的结局
人类很多做法并非今胜于昔,并非与时俱进,进化论在我们的生活中并非放之四海。以社会的发展来看,许多我们想保留的东西未必能够保留下来。一方面是自然的汰弃,另一方面是人为的破坏或者改进,使那些曾经辉煌的文明消息于天壤间。我们当然没必要为满足他人参观土著的癖好,而住在吊脚楼里成为别人的观赏对象,除非我们自己喜欢住吊脚楼。当然你既喜欢住吊脚楼,幸好又在吊脚楼群中,那么有可能成为别人旅游的对象,这既是你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你收入的来源。这种两得其便的办法,最能够形成对吊脚楼的持久保护,对于旅游者、研究者和土著本人都是一个难得的多赢结局。
但像这样美好的结局过于理想化,毕竟不是每座吊脚楼都能有这样的幸运。像龚滩那么好的古镇,那么多的吊脚楼尚且遭来权力的横祸,何况其他默默无闻的吊脚楼呢?事实上,既没有也没有办法让每座吊脚楼保留住。作为个体的人,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哪怕你盖了一座非常拙劣的贴满磁砖的小洋楼,他人也无从干涉。但是,要是别人对你的美学品味有所指责,觉得你过于俗滥亦即有点苕,你也不要太过恼怒,因为这已经是别人的权利了。
多年以后,吊脚楼或许会消失,或者以另一种改制的形式留存于世,谁知道呢?我认为人应该对祖先及自己的劳作充满爱怜和敬畏之心,但我并不认为一切都不可改变。我要说的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至八十年代初期,我成长于清贫的吊脚楼中,这段经历是我终身难以忘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