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变化太过剧烈,稍有惰性就会被时代抛弃。
三十年变化太过剧烈,稍有惰性就会被时代抛弃,而懂得审时度势、灵活多变的人们才能生存下来,在商业领域尤其如此。
这是中国商人的特性吗?还是时代使然?
一方面这是生存之必需,另一方面灵活之中有原则吗?
一
我在芜湖的中江桥上等年广久。已是黄昏,数百米外是青弋江与浩荡长江的为了让邻里乡亲另眼相看,他准备给儿子的学校捐一笔奖学金,老师拒绝了交汇处,桥上行人匆匆,旁边架着中央电视台摄制组的机器,年轻的编导很他,理由是,给优秀学生颁发“傻子”奖学金,这不是往学校脸上抹黑吗?每好奇地问我:“你说年大爷真的每天都去洗澡堂吗?”次,他拿这个事当笑话讲给我听,我听不出悲喜。
年广久三十年两次入狱,第二次犯的是“流氓罪”,公诉人认定他调戏了十所有采访年广久的记者都很失望,他就会说那点事,颠三倒四,而且不让你个妇女,法庭上,年广久说:数字错了。那么是多少呢?年说,是十二个。那打岔,说乱了,还硬要从头开始,还是那点事。这个人的事业没有做大过,天,他嬉笑着对我说,反正那样了,我索性替他们凑够一打。也没有“多元化”,一直做的是瓜子,全国连锁不成功,他也不很在乎,至少在芜湖的生意一直不错,数十年来,“傻子瓜子”成了芜湖的“土特产”,这个人一生只会写三个字,就是自己的名字。每个到芜湖的人都会买上一点,好比全聚德烤鸭之于北京,龙井茶叶之于杭州,三十年来的中国商品能够“升华”成土特产的还有谁?我想不起来。这在1978年,他不是第一个雇佣工人超过八个的人……当年,这就是“资本是一个生了根的人,和一个生了根的商品。他知道自己在中国改革史上有怎家”的标准了……在南方有一个叫陈志雄的做养殖聘用了数十个人。可是,样的地位,不过,他从来没打算弄清楚为什么会是这样。
历史却记住了年广久,因为他给自己的产品起了一个很古怪的名字,“傻子瓜子”。盖洛普说过,历史记住一个人不是因为他的功绩有多么的伟大,而往我见过他不久,传出他大儿子突然意外地死了,最近的几年里,因为商标权往是因为他的戏剧性。他跟这个儿子的关系一直闹得很僵。再后来,在上海的一个电视节目又见到他,却还是声如洪钟的样子。还每天去洗澡堂吗?我问。每天洗。他说。
酒席上,他坐在我的旁边讲话,声如洪钟,竟震得我耳膜有点疼。他前后结婚四次。1987年,五十岁的他同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大学生成亲,他的婚姻成为人们鄙视暴发户的公证,不过他不太在乎。
90年代初,鲁冠球将一个不起眼的汽车配件做到了全球规模第一。
二
每次经过上海徐汇区的港汇广场,我都会内心一颤。我知道在四周林立的高楼中,有一扇窗口的背后站着一个伤心的改革者。
为了约到步鑫生,我的一个记者朋友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先是找到他儿子,儿子在电话那头很爽快地说,我不认识这个人。接着又发了几个月的短信,才同意联络一下。接着又说破嘴皮,步鑫生同意接受一次采访。到约定的那天早上7点,电话突然响起,步鑫生爽约,没有理由。
改革也是会伤害人的。
在1983年前后,步鑫生所“享受”的宣传待遇无出其右,其铺天盖地之势,有人将之与当年对焦裕禄和雷锋的宣传相比。不过三人最大的差别是,对焦、雷两人的学习运动都是在去世之后发动的,所以他们已不会犯错误,而步鑫生则不同。他不过就是浙江海盐县的一个裁缝,当了厂长后,用计件制的办法来考核工人,有不满的,还开除了几个。这在今天,几乎就是办企业的常识,而在当年的集体经济企业就是惊天动地的事情了。就因此,他成了全国学习的典型,时任党中央的总书记亲自为他写《人民日报》的“编者按”。炙手可热的时候,连厅局级干部要见一下他都很难,来自全国各地的取经者把通往海盐武原镇的沙石路挤得满满的,他坐在一个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每十五分钟接见一拨人,说同样的话,“要改革,现在,国有企业如猪,要靠人家喂,我们集体企业如鸡,好的时候有人撒一把米给你,没的时候也得自己找食吃,你们乡镇企业如狗,从来就是天生地养……”他的台词是一个叫童宝根的新华社记者替他拟好的,那个人后来跟我坐在同一个办公室里,当了很多年的同事。
所以,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在地方政府的催促下,他上马了自己不熟悉的西装生产线,做出来的西装没有人肯买,钱就砸进去了。企业出了危机,站在背后的官员们却风一吹地都不见了。接着,全国的报纸又以同样猛烈的版面批评声讨“步鑫生现象”。我的新华社同事对我说,当时的情景就是,步鑫生被抬得很高很高很高,然后,大家一起把手放掉。
改革是可以曲折前行的,是可以错了从头再来的,企业家却不行,这个道理很多人不知道。步鑫生躲起来,不肯见人,沧海一瞬,就二十年。
三
我见到过王石被人羞辱的那一刻。
2003年7月,中城房网的一次论坛。一个叫孙宏斌的年轻企业家发言,他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我们的中长期战略是要做全国第一。”然后,他微微顿了一下,侧脸看了看坐在一旁神情阴晴难辨的王石,悠悠地说:“也就是要超过在座诸位,包括王总。”当时的景象是全场鸦雀无声。王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声反驳道:“你不可能这么快超过万科,是不是要注意控制风险?”他的反应在孙宏斌的预料之中,他好像一个做了恶作剧而得逞的坏孩子,带着一脸诡笑地回应说:“王总,我们可能超不过,但是你总得让我们有个理想吧。”第二天,这个细节上了全国所有财经报纸的版面。
办企业之初,王石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差。我问他,听说你从前脾气暴躁,某次开会,曾直接把杯子扔到了一个部下的脸上。他笑说,倒是没有扔到脸上,是被我一下子拍碎了。那么,后来怎么有了好脾气?答:后来喜欢上了爬山,到山顶要拍照,只有自己一个人,只好摆个姿势,自己给自己照。回来洗出来一看,怎么那么严肃的一张脸?从此,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子了。“人在什么地方看清自己?”我后来用这个标题写过专栏。
一年多后,孙宏斌的公司天津顺驰真的把销售额做到了全国第一,又过了一年,宏观调控,呼啸狂奔的顺驰瞬间窒息。也就在那年秋天,万科在杭州开半年度的高管会议,他请我去讲一下企业成败的规律。那时,万科是仅有的几家没有被银根紧缩影响到的地产公司,相反,因为孙宏斌们的冒进,他还乘机吃进了很多便宜的土地,公司上下正是意气风发,很多人想要替他出一口当年被人羞辱的那口气。我讲完后,他说,从此万科不要再评论顺驰,他还说,我们要避免被刚才演讲的那个人写进《大败局》。
也是在那次见面,他突然问我一个问题:“我的父亲是行政官员,我的母亲是锡伯族妇女,我也没有受过商业训练,那么,我以及我们这代人的企业家基因是从哪里继承的?”我一时语塞。我想一个人的进步,总是在不停顿的煎熬与拷问中完成的,无论是文人,思想家,还是政客,抑或企业家,到最后都会问一些形而上的问题,比如,我是从哪里来的,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从此要去向哪里。王石提那个问题的时候,我知道,很多人只能望他的背影了。
四
第一次见到鲁冠球是1990年,我大学刚毕业,服务于一家通讯社。那时他已是第一个上美国《新闻周刊》的中国企业家,名满天下。
我第一次采访著名商界人士,简直不知从哪问起,胡乱海聊中,他突然对秘书说,给我一张纸,我要把吴记者说的那句话记下来。一个企业家的腰可以有多柔软呢?
鲁冠球的企业叫万向集团,脱胎于他的起家产品万向节,那是汽车配件中十分不起眼的一个小配件,他将之做到全球规模第一,而财富也因此常年风雨不惊地排在各类富豪榜的前五位,大财富往往都藏在小商品里,卖小物什的萨姆。沃尔顿和鲁冠球都说明了这个道理。
我去过鲁的家,在楼梯拐弯处挂着一个镜框,里面是一辆轿车。第一次见面他就告诉我,这辈子他的理想就是造汽车。十八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造出汽车,这说来有点让人泄气。2000年前后,全国五十多家私人公司宣告要造汽车,他却沉着气,浙江一个叫李书福的人宣布以五亿元进军汽车业,一下子抢走了鲁的风头。我去问他,他老实地说,如果造汽车,我需要一百亿元。一个企业家的气可以忍多长呢?
鲁冠球的万向节厂在杭州城外的一个叫宁围的小镇,从他的窗口望出去是一片绿油油的稻田。很多年后,我还记得他与我一起站在窗口看风景的情景,他用一口浓重的萧山口音说:“我就是不进城,我要在这里造一个工业城。”十多年后,鲁冠球的梦想已经很接近了,他还在那座被翻修了多次的楼里办公,从他的窗口望出去满目厂房,再也看不到一块绿色的田野。他的工厂已经办到了大洋的彼岸,当年被他奉为上宾的美国商人现在已成了他的属下。我不知道今天的鲁冠球站在那个窗口前时会想些什么,他是在期盼一个更大的厂房,还是开始怀念那片永远消失了的田野。一个企业家的梦可以有多大呢?
五
我见到过牟其中噙泪动情的时刻,那时他说起“国歌”和那代人的使命,这个在二十多岁就写了《中国往何处去》的理想主义豪客,现在还被关在武汉的监狱里。我见到过爱多的胡志标在梅地亚中心当“标王”的时刻,二十九岁的他披着一件西装走进会场,所有的人都轰然站起,后来他进了监狱,出来的时候辗转托我求见一个企业家,那人说,不见也罢了。我见到过被赶出新浪时的王志东,他说我必须马上爬起来,否则不摔死也会被踩死。
在接触了超过一千个企业家之后,我开始被这些问题所困扰:当今中国企业家所形成了的成长基因及精神素质是怎么形成的?它是三十年的产物,还是应该放在一个更为悠长的历史宽度中进行审视?他们那种特别的焦虑、对超速成长的渴求、隐藏内心的不安全感、对官商文化的膜拜,以及对狼文化的痴迷,是一代人特有的气质,还是有着更为深刻的人文原因?
企业家是一个“非人的职业”。一场伟大的爱情并不需要一个美满的结局为注脚,有时候甚至还相反。一位绝世的武士可能死于一场宵小之辈的阴谋,但并不妨碍他英名永存。即便是一位诗人和小说家,只要他们一生的某个时刻创作出一首或一部伟大的著作,他便可以站在那里永久地受人敬仰。
可是当一位企业家却好像没有这样的幸运。企业家之成功,之被人记取和传颂,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所一手缔造的企业仍然在创造奇迹。企业家总是需要有一些看得见、可以被量化的物质和数据来证明自己的价值,这些物质和数据还必须每年保持一定的增长,甚至,增长的速度应该比自己的同行要快,否则,他就很难被视为成功。
正是这种特征,构成了企业家的职业性格:注重利益而不计后果,得理处决不轻易饶人,勇于倾家一搏而不肯稍留后路。特别是在中国,草根起家的企业家们从来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成长的机会,对激情和狂飙的痴迷让中国在短短二十年内迅速崛起,而同样也纵容出一代不知节度的财富群体。“破釜沉舟”,“卧薪尝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隐含在这些成语中的血腥与决然构成了这代人共同的生命基因。
然而,这些基因在很多时刻却不能让人走得更远。三十年间,我们所目睹的事实是,那些把事业做得更为持久、活得更为长久的人,都是一些因卑微而坚毅,以退让为进取的“小人物”。自百年前,严复翻译了赫胥黎的《天演论》后,“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泛滥于中国社会,商业世界更是这一“公理”的天然演习场,而人们常常忘记的是达尔文曾经说过的另外一段话,他在《物种起源》中写道:“存活下来的物种,不是那些最强壮的种群,也不是那些智力最高的种群,而是那些对变化作出最积极反应的种群。”
三十年,惟一不能拒绝的是变化。“与时俱进”,说出来,很熟悉很俗气,要做到,很难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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