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尚留白，三两下淡妆轻描，笔力、神韵、气质一应俱有；昆曲尚留白，宽阔舞台上，宽袖一抖，时光流转，山水转移，让观众寄予舞台上曼妙空间，乐而忘返。城市也尚留白，只是许多城市留得复杂，扭捏不灵便，艰涩且局促。西班牙建筑师布鲁(EduardBru)说：“在今天城市里，自由空间通常就是剩余空间，严格意义上，那并不是自由空间”，而是“不得已而空出来的，这样一来，把现代自由空间的意义，转换成了城市里的空白”。空白地带如裁缝剪下的碎布，扔了可惜，留着占地儿，而扮演城市碎布整理者的规划师，常在凌乱的空白里艰难跋涉，怅惘而忧郁，少见激越与奔放。

　　我第一次感悟城市中的空白是从香山上俯视香山饭店，它犹如从山顶飘落的一块白色手帕，恬淡、素净，上面还残留着传统文化的余温和贝聿铭先生的深情。尔后，我的内心经历了由白到空白的升华，正如认识论上由世界到世界观的禅变，也因此把握空白比握紧虚无更让人无奈。如果把城市比作概念之山，那些空白至多是柔软之卵而已，以卵击石的壮举，有时平添悲壮，有时如太极的武姿虚张声势罢了。

　　著名建筑师欧姆斯特(F.L.Olmsted)在纽约中央公园上实践了“城市生态”理念，他说城市内部拥有伤害人心的东西，牧场和湖面使人身心得以恢复，重回健康状态。当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驾车驶过中央公园时，灯光透过树枝照过来，总给他一种绝对宁静感，失去的城市意象再度出现，依然充满神秘与承诺。在纽约，硕大的中央公园构成了平静而深邃的壮观，绘制空白是需要魄力的，容得下空白也成为考验一座城市宽容的度量标准之一。都市留白不是做面子工程，正如国画不是笔墨越少越有意境。

　　如果以点和线为元素构建一套城市哲学体系，那么，道路便是纲目，红绿灯是页码，斑马线是导航器，而远方的天际线则是无法用几何法则丈量的异乡。余秋雨在《信客》中写了一位手绘了好多个城市路线的老信客，地图上停顿的点和连接点的线是巨大的人生空白：静处是同乡人漂泊异乡的驿站与终点，连线是传递音讯和牵挂的乡情。在城市里，其他部分对于信客都是实在物质，冷峻而陌生，唯有那些熟悉的点，才是最精彩的空白部分。

　　其实，城市空白更大程度上是非物质化呈现，物质太过坚硬，非物质是刚中之柔软部分，缓冲着一栋栋高楼对有限空间的压迫。高楼的姿势具有压迫性，这种与生俱来的冷峻使得它难以挤出优雅的面容，而那些空白则如面纱，无形中增添了欲遮还羞的魅力。相对而言，道路上的车辆切割着流畅的空白，公园的绿色涂抹着白色的宁静，垃圾场上的空白幽深而辛酸，那么，城市还有多少空白？空白的意义是什么？

　　空间一向是划分完好的，如同公路上的黄线和白线，分割着世俗与神圣、高雅与媚俗、高尚与卑微、规则与潜规则。在古代都城中，空间内涵得到重塑后，许多莫须有的困惑便生长出来。宫殿为中心的城市格局，让街道和民宅单调地排列组合。唐都长安的城市规划中重要一条是不准住宅临街设门，清一色高耸冷漠的墙壁，想像一下，城市的风格和人情如何体现？到处是背影，行走在街道上，远近处处是砖墙，即便是崭新的物体，在内心里感受过后，也渐次残破无味了。美人天生巧手，无奈秉性懒惰，也矛盾了爱慕者的心灵。在西汉武帝时就发生过公主误走了皇帝专用道路而受到责难的事例。

　　街道作为城市中永恒的空白，我从不吝惜踏过和行走，从不胆怯张望和巡视，从不厌倦询问和探寻。我常想，如果城市知道我这样对它，该作何感想呢？抵触或关爱、漠视或热情、驱逐或挽留。然而，我再次幸运了，城市依旧矗立在那里，已然酣睡了。

　　有一次，我不经意间用27度仰角张望，瞧见天空正在梳理晨妆，蓝色是化妆品，两栋高楼如伺候化妆的女佣，恭敬谦卑地站立着，纹丝不动。从楼房两道笔直的棱角线和舒缓漫游的阳光上，我懂得何为高贵，何为谦逊。找空白找累了的我，在睡意朦胧时，看到理想的圣地正在眼前展开，我加快脚步去追，等到十字路口时，它消失了。看着车流人流被红绿灯牵引着，我担心，我也有可能被车流人流淹没，那么，我将永远寄宿在众人的空间下，再也找不到自己。可我把握住了重心，如极简主义大师理查德·瑟拉(RichardSerra)所说：“把空间看成物质……，让我们体会重力感和重量感，”“在重力曾经存在的空间里制造出凝重的张力，造成完全不同的关系和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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