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无法主宰自己的生活。
他们被自己看不见的世界拖着走。
他们在苦熬。
一
天刚亮,谭先勇就起床了。今天是鼠年的大年初一。
德蓉和两个儿子都还在睡,为了让调皮捣蛋的儿子们多念点书,他和妻子把家从海拔一千七百多米的肖家坪山上搬了下来,在这巴东新县城里,4000块钱一年租下这间二十来平方米的临街铺面,铺面原来是开小饭店的,先前的老板做了个招牌,叫金字山饭店,先勇觉得名字不错,也就没有摘换。
在湖北巴东,人人都知道金字山。金字山下有秋风亭,秋风亭下有长江水。小时候,语文老师最喜欢讲的就是秋风亭的故事。秋风亭是宋朝时寇准建的,那是巴东最响当当的名人。19岁当巴东县令,清正廉明,劝农稼穑,把巴东县建成了“无旷土、无游民”的地方。巴东的小学生几乎每个人都会背秋风亭旁边碑上的那首诗—“人知公惠在巴东,不识三朝社稷功。平日孤舟已何处,江亭依旧傍东风。”
先勇一直都以为这诗是寇准写的,直到后来儿子才告诉他那是苏辙写的,也是宋朝的一个大官。
看着儿子们熟睡的脸,先勇心里充满了喜悦。不过,他还是更喜欢看他们背着书包,互相扒着肩膀,一摇三晃地去上学时的背影。原来在山上,学校9点上课,下午5点放学,而现在搬到山下,学校8点上课,晚上10点才放学。他们相信儿子们在学校待的时间越长,成绩就会越好,因为学校是学习的地方。
德蓉也醒了。为了让儿子们多睡一会,德蓉并没有和他说话,他们各自静静地穿衣叠被,梳头洗脸,准备去金字山饭店开门。昨天,他们已经答应了那些人,今天早上准备面条当早餐。除夕夜他们实在太忙了。他们没想到大过年的还有这么多人跑来自己这家连菜单都没有的路边小饭馆吃饭。
二
来吃饭的是那些迁走了又跑回来的三峡移民。
他们挤满了仅能摆三张桌子的金字山饭店。没办法,其他的饭店都关门了,就剩这一家。
他们回忆着当年离开这里的情景,回忆着当初干部们讲过的话。
“干部们说—我们要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我们要在移民中发展,在发展中移民;我们要抓住三峡工程的机遇,在移民先锋工程中,重新安排旧山河;我们要宁可苦自己,不可误移民;我们要让移民们搬得出,稳得住,逐步致富;干部们还说,不管你们走到哪里,不管你们被安置到哪里,在三峡工程的光辉篇章中,都会为你们书上这一笔辉煌。”
干部们说的话他们都信。
他们戴上“移民证”,背井离乡到了陌生的安置点,却发现生活不习惯,语言听不懂,分给自己的地是些偏远高险没人要的地。于是,他们又结伴地回来。尽管家和土地已被淹在长江下,尽管在这新县城里没有一间分给他们的房子,他们还是要回来,他们始终忘不了自己是湖北巴东人。
他们是平民百姓,国家的事不是不支持,是弄不明白。他们不明白当初那些说“宁可苦自己,不可误移民”的干部们苦在哪里。干部们是城镇户口,有城镇户口的人不用移民,干部们只会搬家,搬到更大更好的新房里。
他们回到巴东的新县城里打工。别人打工,过年能回家,可他们回哪儿呢?回水里,还是回那个陌生的地方?他们是“有家乡,没有家”的人。
三
德蓉走到冰箱前,打开门,取出一块冻牛肉和一只冻鸡,将它们摆到旁边的案板上,开始切。先勇则把米袋子里的米倒进大锅里,开始淘。
当年,好多山下的人就是为了能吃上这米上过山。山上是土家人的地盘,土家人的地盘是没人稀罕的。但自从山上发现了铁矿石,不但很多汉人来了,武汉的一家钢铁厂也来了。那时候,整个巴东县,家家户户的碗里都只有土豆和玉米磨成的饭,而钢铁厂的人说,谁愿意上山干活,给吃白米饭。
先勇的爹就是那个时候带着先勇上的山。和那些渴望能吃白米饭的人一起,先勇爹从山里往外挖铁矿石,把铁矿石先炼成“毛铁”,再把“毛铁”炼成“铁”,最后再用“铁”去炼钢。但肖家坪的铁矿石里含硫,含了硫的铁矿石是炼不成钢的。炼出的铁甚至都不是好铁,不能做机械配件,只能用来打锄头,因为它们中间有气孔。
武汉运来的大米越来越少,食堂里的师傅开始数米下锅,米不够的时候,就开始熬粥喝了,粥越来越稀的时候,这山上的钢铁厂也就垮了。
没白米饭吃的山上是没人愿意待的。先勇18岁时,爹带着他下山了。爹在朋友的帮助下在巴东县城里开了间小旅馆。那时的巴东县城小得可怜,整个县城只有一条热闹的街,街的一头是轮船码头,街的另一头是汽车站,无论是路过的,还是办事的人都从这街过,所以叫“扁担街”。小旅馆开在“扁担街”上。
先勇喜欢帮爹看小旅馆的日子。他那时候刚18岁,往柜台后一坐,进店的人都叫他“老板”,那是他第一次被人家叫老板,他喜欢听这称呼。
过了几年,有一天,爹说:“儿啊,你找件最好的衣裳穿上,咱们上山一趟。”
“上山干吗?”
“上去你就知道了,好事儿。”
上山的班车上,他一直问爹到底是什么好事儿,爹被他问烦了就告诉他,是给他找媳妇。他有些糊涂,他问爹为什么不在县城找,而要跑上山来找。
金字山饭店的一家人
“山下的人心眼多,麻烦。”爹说。
“那你怎么知道山上的媳妇我会喜欢呢?”
“媳妇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会做饭就行了。”
不久后,先勇就和德蓉结婚了。德蓉是土家姑娘,很会做饭。德蓉爹和先勇爹之前就认识,他们都觉得这线牵得合适,旅馆加餐饮,强强联合。
接德蓉下山时,先勇一直偷偷地看德蓉,他觉得德蓉眼睛大大的,嘴唇厚厚的,挺好看。下山的班车行驶在坑坑洼洼的盘山路上。车身上下颠簸,每颠一下,都会发出哐啷的声音。他发现,德蓉面容紧张,双手紧紧地抓着座位扶手,眼望着窗外。
盘山公路下就是滚滚的长江水,水流湍急。他说,德蓉,你胆真小。
小旅馆的餐饮项目开始没多久,三峡工程也开始了。
最初,先勇有点蒙,他不明白为什么宜昌修一个大坝,要他这巴东县城里的小旅馆搬家。他的疑惑把前来发搬迁通知的干部们逗笑了。
三峡工程是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大工程,大坝要发电,上游就得蓄水,要蓄水,咱们这些上游的县城就都得被淹,扁担街上的所有人都得搬,整个巴东县城的人都得搬,巫山县、奉节县的人都得搬,你这小旅馆也得搬……”
四
就在他们为把小旅馆搬到什么地方而发愁时,德蓉爹下山了。德蓉爹说: “回山上种菜吧,村里成立了蔬菜专业合作社,为社员提供产前、产中和产后服务,从外地蔬菜加工企业拿回订单,正组织我们进行规模生产呢。” 先勇不想当农民,他想当老板,可现在又能去哪里当老板呢?他想那就先听岳父的话,上山种种看了。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山上的菜种得惊天动地。到处是操着不同口音的外地老板在谈笑风生,各种集团、公司的广告牌突然间就立在了曾经荒凉的山坡上。老板们说,再也没什么地方的气候能比肖家坪更特别,更适合种高山反季节蔬菜了。老板们在山上推行着“公司+合作社+基地+农户”的经营模式,建成了储藏量上千吨的蔬菜加工冷库,山上的菜源源不断地卖去深圳、广州、南昌、上海、福州、武汉、长沙……菜现在已经是大家抢着种了,每天都有外地的农民跑到山上来问有没有地租给他们种。
德蓉家地少人多,十几亩地轻轻松松就种完了。种了几年地,有一天,有人问先勇对开矿感不感兴趣,因为刚好有个矿要卖,矿主说自己想要转行做蔬菜公司。
由秭归行至巴东的水路,2008 “矿山开采证”办得还算顺利,先勇到县地矿局交了一万五千块钱,没多久就拿到了。回到山上,请了十几个人,他便当上了矿主。铁矿石已经不再用来炼铁了,而是十五块钱一吨卖给水泥厂。请的人是按劳计酬的,天太早便没人愿意出工,为了多卖些铁矿石,先勇经常天不亮就把德蓉叫起来和自己装车。先勇算过,等工人们来,再加快点速度,到中午能装六车。
挣了些钱后,领导们就来了。一会儿是林业局的,一会儿是地矿局的,一会儿是环保局的,领导们总有下达不完的政策,传达不完的精神。而且每项政策、每种精神似乎都足以把他们这个小矿关掉,除非交钱。
一开始,先勇想不通,好不容易挣点钱,怎么一转身就交给了“政策”?但矿还得挖,车还得装,地还得种,每天回家,一挨床他就呼呼地睡去,累得没力气的时候,他也就什么都不想了。
不过,德蓉却有了条件反射。领导一上山,她就开始紧张。后来有一次,当一位领导刚打开一份文件,正准备念,德蓉便晕倒了,醒来时,还什么都不记得。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这是神经官能症,以后不能再受刺激了,一受刺激准发病。
五
那天雪下得大,还夹着雨。风呼呼地把雨雪吹到翻斗车的挡风玻璃上,噼里啪啦的。车开始在路上打滑的时候,先勇发现踩刹车没用了。他眼睁睁地看着翻斗车冲下坡坎,撞到树上。他听到嘎巴一声,一开始以为是树断了,片刻后,随着剧烈疼痛的出现,他明白是自己的腿断了。
他打手机叫朋友把自己送去了医院。手术做完时,他的大腿外多了层石膏,大腿内多了块钢板。躺在病床上,手机在他耳边响个不停,是德蓉打来的。尽管他让朋友告诉德蓉自己到山下办事去了,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让她不要打手机,可她还是打了。
他不敢接。他知道告诉德蓉自己断了腿,她的神经官能症肯定又要发作,他也没办法向她撒那种自己在外面办事之类的谎,裹满了石膏的断腿把他固定在病床上动弹不得,他不可能出去接电话,而病房里又洋溢着人们痛苦的呻吟。 可他又不能不接。总不接电话,他知道德蓉的神经官能症也会犯。
“老婆啊,没法回家跟你吃饭了,呵呵,我腿摔了,在医院呢……呵呵……”接通电话时,他忍着腿上的剧痛使劲朝手机笑。
“摔了腿你还笑?”德蓉问。
“我伤得轻啊,刚好到不用干活的程度,呵呵,还可以让你伺候几天。”
先勇往床上一躺,德蓉可就苦了。她要照顾他,要照顾两个调皮的儿子,还要照顾地里那些土豆,青椒。好在不用再照顾矿了。先勇打了几个电话便把这个让德蓉患上神经官能症的矿给卖了。矿是便宜卖掉的,因为医腿急需。翻斗车只在山上开,没办牌照,也就没法买保险,医药费他都得自己掏。
先勇也觉得苦。整天躺在床上,腰也酸了背也疼了,怎么都不舒服,比干活还累。德蓉也没想到,这一服侍就是一年多。
医生把腿里的钢板取走后,先勇迫不及待地下到自家的蔬菜基地里,开始挥舞锄头帮德蓉干活。断过的腿站在地里使不上劲儿,稍微一举锄头,他的身上就到处淌虚汗。他有些难过。就一年多,他感觉在床上躺老了,以前那些使不完的力气似乎再也不会回来。
六
吃不上力气饭了,他开始琢磨以后怎么办。
有一天,山上来了个广西人,广西人说自己是南宁一家公司的“专员”,他的公司“与日月同辉,与天地永存”,最擅长帮人“钱生钱”。
广西人从包里掏出本小册子递给先勇。封面上印着《消费来福指南》,先勇打开《指南》,“投资风暴”、“商业帝国”、“完善的投资风险”、“60天回报100%”等一些让他似懂非懂的话跳进他眼里。“专员”说“生钱”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当会员,花195元入会便能获得150个积分,之后只要推销39元公司货物,就能获得97元的返利和30个积分,而公司会把省下的广告费和投资其他项目赚的钱作为奖励返给会员。另一种方式就是成为公司的加盟店,推荐会员获得提成和奖励。但要成为加盟店必须办理营业执照、卫生许可证、税务登记证,不能有任何的刑事犯罪记录,经公司审查后才能加盟,加盟时要交5万元的加盟费。不想做了,公司还退钱。
先勇是从会员开始试试看的,因为投入不多。不久后,他发现钱真的开始“生钱”了,只是有点慢,不如那些开加盟店的快。
先勇跟德蓉商量,要不要干脆把山上的房子卖了,干“加盟店”。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先勇说,“再说,不干了还能退钱,一点风险都没有呢。”
“听你的。”德蓉说。
船厂边上的高地,老年人的娱乐场所,巫山,2008
先勇的加盟店开了没多久,山上的人就急了,广西人的手机变成了空号,南宁总公司的电话也打不通了。大家一开始说公司“出事了”,后来,警察上山找他们谈话,说这是间骗子公司,他们“被骗了”。
所有的积蓄就这样没了。德蓉的神经官能症也为这犯过几次。一想到这些年累死累活攒的钱,又是医腿,又是被骗,他们就躺在床上哭,哭得腰里直抽搐。
缓了一段时间后,德蓉说:“还是下山开小饭馆吧,你这身体没法在山上种菜,也没有做大生意发大财的命,就干点踏实的小买卖,把儿子们培养出来吧!”
金字山饭店开张时,德蓉爹请人来拜了“四方神”。那是土家人供奉的致富神。巫师在饭店门口念念有词— “四方大神,把门将军,诚心敬奉,保佑我们,行东利西,四方招财,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水草长青,养个鸡婆像草墩,养个鸡公八九斤,养个肥猪三百斤,种起谷子像牛尾,种起包谷像棒槌……”
七
德蓉的冻肉切完了。先勇从碗柜下面拖出一个铝盆,倒了些热水,又掺了点冷水,让德蓉烫烫手。
德蓉说,好怀念在山上过年。土家人总是欢歌笑语的。大家一边吃“社饭”,一边“咂酒”。社饭常常是家家请,户户接,整个年间,到处都是腊肉的香味,酒的味。咂的酒,是用稻米、高粱或红薯等粮食作物酿成的甜酒,装进坛子里密封,埋入地窖,过年时才取出来用芦管、竹管咂着喝。
德蓉想着想着就轻声唱起了《咂酒歌》:“你咂酒,我咂酒,咂它一个雄赳赳;天咂酒,地咂酒,咂它一个大丰收……” 先勇也觉得还是山上过年有意思,在山上种菜的那几年,每年除夕夜,吃了年饭,丈母娘都要吩咐他和德蓉盛上酒肉饭菜去祭门口的树神。他们会用柴刀把门口的核桃树皮砍开一道道裂口,然后往裂口中灌酒填肉。这时,德蓉总会把碗里的最后一块腊肉,塞到先勇嘴里。
他们想回山上过年。他们希望和山上的朋友们一起欢声笑语地吃“社饭”咂“米酒”,可他们不能回去,开金字山饭店借的钱还没还清,两个儿子今后上学的钱也得攒。
“年都不能过,你说咱们苦吗?”德蓉把手从铝盆里拿出来,甩着手上的水问道。
先勇递过去一块毛巾,说:“比起一会要来吃面条的人,咱不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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