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重庆的记忆因为身处其间，写不出条理清晰的分析，充塞着记忆的只有无数细碎的小事，而当我把这些小事连缀在一起的时候，还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佳佳。

　　1997年从重庆建筑学院毕业的时候，我和同学们一起坐在琳琅园门口卖带不走的东西。有个师傅过来问：眼镜，茶缸子好多钱？我说你让我拍张照我就送给你，他就让我拍了张照。在拍照的一瞬间，十年已经过去了。我对重庆的记忆因为身处其间，写不出条理清晰的分析，充塞着记忆的只有无数细碎的小事，而当我把这些小事连缀在一起的时候，还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佳佳。因为佳佳对我说：开放的重庆欢迎你。我的回答是：佳佳好才是真的好。

　　1992年，猪肉和东方之珠

　　1992年，我考到了重庆。我高考完了去球场打篮球，妈妈说聂叔叔就是在重庆读的书。聂叔叔的篮球整个设计院打得最好，他是重庆交通学院毕业的。我问聂叔叔重庆好不？聂叔叔说好。现在我已经记不得聂叔叔当时说了重庆的哪些好处，当时的我只记住了一条。第二天早上八点，妈妈一上班，我就蹬着自行车去了佳佳家。佳佳揉着眼睛才起床，我说佳佳你早饭吃什么，佳佳说她早饭一般就喝杯豆浆。我说我早饭吃的油条，我告诉你嘛，重庆有好多猪肉吃，而且猪肉特别便宜，你在广州肯定吃不到那么多的猪肉。佳佳笑了，说是吧，那你要变胖子了。

　　我到重庆建院的第一天，刚进宿舍就听见大喇叭里在播一首歌，是这样唱的：“让海风吹拂了五千年，每一滴泪珠仿佛都说出你的尊严，让海潮伴我来保佑你，请别忘记我永远不变黄色的脸，东方之珠，我的爱人……”我问小黄，东方之珠是不是说重庆养了很多猪？小黄说这个我不晓得，反正四川有个新希望集团，是专门做猪饲料的，他们的广告是“吹猪不吹牛”，嘿嘿。我哦了一声，然后赶紧去找师兄老赵，让他带着去报到、体检、交钱。那天我把一年四百块的学费给交了，老赵说他们两年前是一百块。傍晚，我去学校的琳琅园花两块钱买了个搪瓷的饭缸，然后就去了食堂。食堂卖的菜分荤素两种，素的四角，荤的七角。

　　晚上，宿舍的人都到齐了。从广东来的胖子告诉我那首歌唱的是香港，随后大家开始比着背五个字以上的外国人名，比如米开朗基罗、德拉克洛瓦。但是大家都不知道，就在两个月前，重庆被列为了长江沿岸开放城市，开始享受沿海开放城市政策。

　　1993年，辣子鸡和烈士墓

　　在重庆有句顺口溜：重大的牌子，建院的票子，西政的汉子，西师的园子，交院的房子，川外的妹子。我对重庆的了解，是从白公馆和渣滓洞开始的，因为四川外语学院就在那边。1993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寝室和川外的一个寝室成了友好寝室。我们请友好寝室来沙坪坝吃麻辣烫唱一块钱一首的卡拉ok，她们就邀请我们去歌乐山吃辣子鸡。我们坐中巴到烈士墓下车，见到了高大的红色的烈士们的塑像，我想起看过一部叫《在烈火中永生》的电影。当时我才上小学，不知道“永生”是什么意思，于是就去问二姐。二姐已经初中毕业了，她告诉我永生就是不会死。

　　这天，友好寝室的女生们告诉我们那些塑像就是为了纪念关在白公馆、渣滓洞牺牲的烈士的。就在解放军攻入重庆的前夕，国民党对他们下了毒手。她们还说，白公馆以前是一个姓白的军阀的别墅，那人觉得祖宗里姓白的就白居易最出名，白居易的号叫“香山居士”，结果这里就叫香山别墅了。按照我的理解，在三十岁以前，女生是远比男生聪明的，就像佳佳比我聪明一样。她们引领着我们在进行了爱国主义传统教育之后，就爬上了歌乐山，吃了辣子鸡还打了羽毛球。

　　如果说烈士们都是革命的理想主义者，那么女生们可能是现实主义者，而我们还都只是发育完毕不久的男生。大家都还没想清楚谈恋爱是怎么回事的时候，这一年重庆的第七次党代会就已经给重庆确定好了发展思路：立足川东、服务西南，面向全国、走向世界。

　　1994年，打麻将和三峡

　　1994年的夏天，我们集体去都江堰美术实习。一个星期在青城山上，一个星期在都江堰市区。在青城山我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做了个梦，因为这个梦我至今还记得。做梦的那天其实是这样的，我因为材料力学和结构力学都要补考，所以就背着两本课本上的山。那天恰好山里下大雨，积极上进的同学们依旧拿着伞穿着雨衣出门了，我画完一扇雨中的窗户，就算把这一天的实习给混过去了。呆在屋子里画画，自然是想留出时间来复习一下功课，以便准备开学的补考。但是我复习着复习着就睡着了。

　　佳佳坐在她家的竹床上，对我说：我要来重庆了，我们一起从三峡回去吧，可以一直坐到九江。我说你才起床呢吧，我今天没吃早饭呢。她说那你吃油条吧，我喝豆浆就行了。

　　我说怪不得你一直那么瘦，我还要补考呢。佳佳说轮船上也可以补考啊，你怕什么，只要船一开过三峡你的补考就过了。

　　我兴奋地说真的嘛，说着就想去亲她。这时佳佳突然变成了一个女机器人，而且还穿着警察的衣服，说：你是因为作弊偷渡过来的吧，把这根油条吃完你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想给佳佳打电话，但是那时整个沙坪坝也只有两部公共长途电话，更不用说在青城山了。青城山只有会打麻将的道士，老师和同学们的麻将都是向道士租的。第二天，我拉着胖子一起跑下山吃了碗面，我们上下山花了一个小时，但是吃面只吃了十分钟。胖子问我你跑得这么急干吗，我说我想出身汗。

　　到了都江堰，大家开始踏踏实实地在马路边上打麻将。我们打的是成都麻将，叫“血战到底”。那时候，都江堰的房价是200块一平米，我们打一个下午的麻将，也就最多输赢五块钱菜票。但是大家都知道，年底三峡工程就要正式开工了，一期投资是195亿。而且这年年底，佳佳真的来了重庆，我虽然又挂了一门，我们高高兴兴地游了三峡。

　　1995年，动物园和重钢

　　1995年我们开始做商场设计，设计的原型是位于重庆市大渡口区的钢花商场。为了让我们对商场有个实际的印象，老师组织我去了一趟大渡口。老师告诉我们，重钢的前身是1890年湖广总督张之洞创办的汉阳铁厂。在1938年日本侵略者轰炸武汉的时候，重钢迁到了重庆，和大冶铁矿、上海炼钢厂合并为国民党军政部兵工署第二十九兵工厂。新中国成立后，重钢获得了新生……

　　等我们到钢花商场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我发现老师对宏伟历史的叙述能力远比眼前的这座商场漂亮。我问老师，啷个没得电梯诶？老师说才两层楼，你安电梯做啥子！我们开始有模有样地测绘起来，等老师去吃午饭了，我和胖子还有小彭转身就跑去吃小面去了。吃完小面，我们找到一条巷子打了几盘五毛钱一盘的台球，小彭输了付了板板钱，胖子提议说：我们去动物园吧。重庆动物园到钢花商场大概走个二十分钟就到了。

　　我们在动物园里遇到了班上的女同学们，她们比我们几个老实些，但也很快就把这次调研给做完了。大家一起走到猴山的时候，突然有只公猴子发情了跳上了母猴子的背。男生们都看得津津有味，这时学习委员问我们：它们在干吗呀？我们哈哈大笑了起来，胖子嘿嘿笑了一声，说：它们在互相帮助。

　　帮助重钢的是国务院，它在这一年被国务院确定为全国100家首批现代企业制度试点企业，并且改制为重庆钢铁（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1996年，诗人和三国

　　到了大学四年级，我终于和佳佳恋爱了，而自己也变成了一个诗人。然而我成为诗人这件事实际上是个笑话，因为那时候开始有电脑游戏了。那年秋天的时候，重庆遭遇了从来未有的高温，我只好钻到中门的电脑游戏室里去玩《三国志》。当时的《三国志》才出到第四代，而且特别容易就可以把中国给统一了。办法是：你只要派几个忠诚度高的将领去诈降，等去攻城的时候一反间就行了。我慢一些，要用差不多八个小时，正好是一个通宵的时间，而小彭的最短纪录是五个半小时。我慢的缘故是边玩三国还边学习，比如我知道了重庆在三国的时候其实叫做江州，而且这座城就是一个叫李严的人给修起来的。这个人很牛，他当时还想在两路口沿着地下打通长江和嘉陵江，因为斗不过诸葛亮就郁郁而终了。我把游戏写成了一首诗，叫《三国英雄》，大概是这样的：张飞嗓门真大/张飞眼睛很圆/张飞皮肤很黑/张飞卖肉掺水/张飞虽然智商29，但是/张飞说/那是你卖酒给我时先兑了水。于是我就成了诗人，直到冬天学校放《巴黎圣母院》的时候，胖子指着银幕里的流浪诗人甘果瓦，隔着三排位置对我大喊：朱哥，你也是诗人哦！

　　我热得受不了去玩三国游戏的时候，重庆已经经中央批准代管四川省的万县市、涪陵市和黔江地区了。而且早在三国的时候，刘备就曾经把重庆、万州作为主要枢纽港，把长江沿线的涪陵、江津、奉节、合川、彭水建设成了重要港口。我当时不知道这些，我只知道在电话里对佳佳说，我给你写首诗吧。佳佳一直不说话。

原重庆建筑大学琳琅园门口。1997年7月，摄影/朱晔

重庆李子坝-化龙桥段。2007年1月，摄影/朱晔

　　1997年，三峡饭店和广州

　　1997年初，我在毕业前夕到广州找工作，终于又见着了佳佳。在准备去第三家单位面试的早晨，我猛然发现电视里正在放哀乐，邓小平逝世了。马列的开卷考试我考了88分的，我知道要是没有他我就肯定不能从重庆来广州找工作，因为计划经济时代大学生都是要服从分配的。因为他在我进大学的那年到了趟深圳，全国上下就都去抓经济这只耗子了。也是在这一年，佳佳在广州工作了将近半年之后，说她要去重庆发展。我问她为什么，她说重庆要升直辖市了，机会应该比广州更多。小彭的想法和佳佳很像，他也留在了重庆。

　　我毕业后进了广州流花路旁的设计院，在设计院背后的一条巷子里，开了两家川菜馆：一家叫三峡饭店，还有一家叫满堂红餐厅。我和胖子喜欢去三峡饭店，因为味道要好些。有一天我和胖子都迟到了两个小时，所长说院长来视察过，特别问起你们。我和胖子战战兢兢地想好了以年轻散漫组织观念差昨晚加班了等借口去向院长承认错误。但等我们一走进院长办公室，院长上来就一人发了根中华。接着，他问我们做室内设计有没问题，我们说没问题。院长说这里有两份厅里同志的家，你们给做两个方案来吧。我和胖子两天后交了六个方案给院长，当天晚上还去三峡又吃了一顿。

　　佳佳来广州看过我一次，我们也是在三峡饭店吃的饭。临走的时候，她对我说:开放的重庆欢迎你。

　　2006年，龙湖和圣诞节

　　2006年底的时候，我又回到了重庆。这时佳佳已经进了一家房地产公司，她问我有没有什么业务，我说我没业务，是来重庆出差的。我来重庆出差其实是为了做一期和重庆有关的杂志，和三年前不同。三年前我也到过重庆，住的小彭家。小彭告诉我佳佳和男朋友已经买房子了，我就问小彭重庆什么房子最好。小彭说你不是想来重庆安家吧，接着他带我跑到了江北的一片草地前面。小彭告诉我这里不是江北，是北部新区，地是一家叫龙湖的地产公司给买下来的，要修的楼盘叫做“蓝湖郡”。我想像不出这里的1600亩地会变成什么样子。小彭告诉我说他们院里的活多得做不完，每一个设计师手头都有几百万平米等着设计。我说怪不得老赵准备拖家带口地投身重庆的地产界呢。

　　2006年底在重庆见到佳佳的时候，是在北城天街楼下的星巴克。她告诉我这里也是龙湖给开发的，我这才知道这家企业实际上是重庆地产界里最牛的一家。我说我三年前还去看过他们的空地呢，佳佳问我为什么没去找她，我笑笑说我没业务啊。

　　圣诞节那天的晚上，我们拥挤在观音桥6万个狂欢的人里边。据说那天解放碑拥了16万人。小彭就是因为陷在那儿了，一直也没拔出来。佳佳告诉我，其实只要是过节，重庆就会这样，重庆天天都像过节似的。临走，我拉着她的手说：佳佳好才是真的好。

　　2007年，生日和十年

　　临近佳佳生日的时候，我的梦突然多了起来。反复地想起了以往自己在重庆的种种经历，于是就又做了一个梦，无法忘记，当天就记了下来：我毫无知觉地就上了出租车，我说师傅你的车好脏啊，师傅说落雨没法子得。我说走起撒，沙坪坝。车跑起来了，车跑起来的时候我心里堵得慌，这时车里的收音机播放着我听过并且熟悉的一首歌：冷暖那可休，回头多少个秋，寻遍了却偏失去，没盼却在手。我知道这歌叫《一生何求》，我听着这歌知道她开始在我的心里住下了，生根、发芽、长大、出乱子。我突然特别想哭，想摸着她翘翘的鼻子说，你好好的我就什么都愿意了，我就是你最大的业务。其实，我是昨天刚偷渡过来的。当然，我不知道自己偷渡的目的地就是重庆，只不过从沙坪坝到了江北而已，但梦里不是这样的。

　　梦里正好是佳佳的生日，我到了荷兰。情况是这样的，那天老板喊我去送货，要把一箱油条送到荷兰。我发现沿着嘉陵江大桥下边的索道一直滑过去是最近的路，而且这样可以绕开桥上的岗哨。桥的对面都是出租屋，好在我会说粤语。我说呣该点去荷兰啊？老伯说你偷渡来的吧，每天从梦里沿着这条路偷渡过来的都有差不多一百人，你好彩是今天的第一个，警察还要过五分钟才上班，你赶紧找个地方换身衣服吧。但是没有地方可以换衣服，出租屋都关着门，并且由远到近地传来了警笛声。

　　拐角的地方有个厕所，我一急就窜了进去。我在厕所里啃油条，一来肚子有些饿，二来万一警察进来，发现我吃油条那就说明我其实是本地人，因为在荷兰油条不是随便可以买到的。果然警察来了，不过在警察之前进来的是小彭。小彭一跑进来我就认出了他，我说你怎么也偷渡过来了啊？他说偷个屁，我就住在这啊。我说啊你不当开发商了啊那你跑什么啊吃根油条不，小彭说有个女警察追我我就跑啊。说完他从我右肩跳了出去，外边是一个三米宽的粪池，他居然一下就跳过去了。我知道自己跳不过去，佳佳也跳不过去，警察也跳不过去。但是四个警察会冲进来问我，我就只好说SORRY啊我正屙屎，你们国家的库哈斯我认识啊，我就住他们家楼下卖油条。这时突然有个警察说了一句：不是这个，是个女的。我认出来了，那个警察不是警察，她就是那个机器人！

　　机器人其实长得都和人差不多，这是老赵告诉我的。老赵说，你不知道吧，有一次我去桑拿，结果里边的小姐都是机器人。我说靠机器人也能当小姐啊？！老赵说是啊，而且其实他们主要接待的是男机器人，只收一升润滑油，发现我是人之后几分钟就把我给打发了。老赵说那天接待她的机器人很怪，一是会说重庆话，二是光头。面前的这个机器人就是这样的，其实后来我醒过来后想明白了跟着的三个警察其实也是机器人。他们想抓的就是佳佳，因为她今天过生日。生日这天人的生物能是最多的，所以散发的脑脉冲也就最强，换句话说，这天是抓住这些偷渡的人最好时机，这是后来我被机器人抓住时知道的。

　　小彭其实也在那天过生日，所以一听到警笛就到处跑。佳佳说我才不跑呢，我就坐在办公室里，等我的男朋友来，这样才安全。我说好吧，我们接着谈你们公司的广告吧，小彭说你们的推广案做得不到位啊。我边说边发现她的男朋友一进办公室就钻进了厕所其实是在给机器人警察告密。我说佳佳机器人就要来了，他们把你抓住了就会给你吃油条，那样的话你就会越来越胖了，也就去不了荷兰这样的设计王国了。她说没法撒，哪个叫你又不是我的业务。

　　我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发现自己已经毫无知觉地就上了出租车，我说师傅你的车好脏啊，师傅说落雨没法子得。我说走起撒，沙坪坝。车跑起来了，车跑起来的时候我心里堵得慌，这时车里的收音机播放着我听过并且熟悉的一首的歌：冷暖那可休，曾经多少个秋，寻遍了却偏失去，没盼却在手。我知道这歌叫《一生何求》，我听着这歌知道她开始在我的心里住下了，生根、发芽、长大、出乱子。我突然特别想哭，想摸着她翘翘的鼻子说，你好好的我就什么都愿意了，我就是你最大的业务。在那之前，老板给我来电话了，他说你娃上班时间跑哪儿去了，有业务了撒，赶紧回来，有一箱油条要送到荷兰去！

　　佳佳生日后137天，重庆直辖十年。

朱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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