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村一角
李玉兰又把原来告她的马海涛告了。双方的较量进行到了第三回合,还很难收场,而中国那些买了小产权房的人眼睛瞪得更大了。
1月3日,在代理人王立则、代理律师陈旭的陪同下,李玉兰向北京市通州人民法院递交起诉书,要求马海涛如想要回房子需要付出48万元代价,否则“我们可以向法律提出申请,请求法院中止执行原来判决”。打了一年多官司的李玉兰,如今对一些法律名词用起来驾轻就熟。
这是李和马之间的第三回合的较量,与前两回合不同的是原被告双方发生了互换。去年12月17日北京二中院的二审宣判,李玉兰90天内腾房、马海涛支付她9.3万元补偿款,对于赔偿问题不满可以另行起诉。
李玉兰成为城市人在农村购买农宅所签署合同被判无效的全国第一人,也被视为小产权房无法得到国家法律保护的第一案。案件随着媒体的曝光在全国不断被放大,一时间李也成为家喻户晓的“名人”。“我也没想到事情能发展到这一步,如果我能推进中国的土地制度改革那当然是好的。”
李玉兰这个在宋庄十分无名的画家,在岁末年初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1月3日的通州法院里,来自各地的忙碌的记者们与法警发生了冲突。而“早已经厌倦了打官司”的李玉兰,抱着十个月大的女儿小葵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似乎与她有关又无关。
李玉兰成为了具有符号意义的人物,她的案子给转型中的中国提出了大问题。李玉兰已经没有退路,她全部的家当已经成为“赌注”。而在宋庄,还有200多个与她同样境遇的画家都在瞪着眼睛盯着她;而更远处,则有全中国几千万买了小产权房的业主们都在关注着她。她的今天可能就是他们的将来。
李玉兰买房
李玉兰抱着十个月大的女儿,像祥林嫂一样向前来采访的一拨拨记者,不厌其烦重复着她的故事。
李玉兰是河北省邯郸市人,是比较早的“北漂”族,上世纪90年代初就来到北京寻求发展。像很多“北漂”族一样,在购买马海涛的小院之前,她在不断搬家。“具体住过多少地方都记不清了,像东四十条、鼓楼、后海等等,反正总在搬,烦死了。”她住后海时,那里并不像现在有这么多酒吧,还比较原始,她的12岁的大女儿当时还总去光秃秃的河边看人家钓鱼。
2002年,已经烦死了搬家的李玉兰来到了宋庄,来到这里后她一下子看到了未来。
“当年画家们选择宋庄就是觉得这里远离城市的喧嚣,又恰逢新一拨农民农转非或弃农务工。这里出现了大量闲置甚至坍塌的院子无人问津,个别胆大的农民在四处活动寻找购房者。”画家杨大味说,当初他们选择这里有偶然也有必然。
李玉兰梦想要寻找的地方终于找到了,她马上就做了一个使她日后陷入无限麻烦的决定——在这里买房扎根。2002年7月1日,经人介绍,李玉兰和马海涛签定了房屋买卖协议。李以4.5万元买下了马海涛父亲位于宋庄镇辛店村的小院,院里正房五间、厢房三间。
为了保险,李玉兰还找来了当时的村主任做证,并加盖了村里公章,同时因为“觉得好玩”,李玉兰还录了音。交齐房款后马海涛承诺将来决不后悔,“因为这个成交价格要比当时村里平均价格高”。
李玉兰回忆说,小院子在她们刚买时十分破败。正房的一根大柁折了,地面也塌陷了,院子里杂草丛生,也没有大门。
李玉兰和爱人谭小勋开始着手修葺自己的家。找工人换房柁、铺地面,李玉兰说收拾时十分费力气,“工人都不愿意给干了”。由于房子年久无人居住,老鼠就在这里大量安家,谭小勋说他从房子的旧棚上一次就打扫出老鼠屎十多斤。
尽管破旧,但他们还是无比的喜欢,不断地修整这个院落。后来他们自己又加盖了三间厢房和厕所,并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小池塘,还在两边种了很多花。
从那时开始李玉兰感觉是幸福的。爱种花的李家每天都有四五拨艺术圈内的朋友来赏花、聊天,“那时我家最热闹”。
2006年,李玉兰感觉更幸福了,她怀孕了,对未来更增加了期待。但这一年她也陷入了麻烦,她走入了一场房屋争夺战。
13个画家成了被告
李玉兰并不是宋庄第一个被农民起诉的画家。第一个当了被告的,是她目前的代理人王立则。
王立则2003年花了一个吉利的数字6.6万,从他西安美院校友那里买下了位于宋庄白庙村的小院。这个小院在1999年第一次交易时,王的校友与农民张建立之间成交的价格不到两万元。之后,王也进行了装修和翻新。
2006年初,卖房的农民张建立跟王立则说,“王老师你如要卖房子就卖给我”。当时,他感觉莫名其妙,后来王立则琢磨,“看来那时他就动了收回房子的心思”。
突然一天张建立又找王立则说:“我要要回房子,因为你买的房子不合法。”曾经在政法系统工作过的王立则当时也没在意,“合不合法,你跟我说不着,谁买你的房,你找谁去”。此时,第一个买张建立房子的那位王的校友已经安眠于地下。
期间,张、王二人发生了争吵,并有过几次交涉,都无果。终于在2006年10月,张建立把王立则告了,张已经知道,政府的政策在这个官司中对他是有利的。
近几年,政府收紧了土地政策,并声明小产权房不受国家法律保护。在《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加强土地转让管理严禁炒卖土地的通知》中规定,“农民的住宅不得向城市人出售”。《国务院关于深化改革严格土地管理的决定》(国发〔2004〕28号)也规定,“禁止城镇居民在农村购置宅基地”。国土资源部也一再重申,小产权房不受国家法律保护。
伴随着这些严厉规定的,是从2002年开始的中国房地产业的红火。宋庄也是如此,宋庄房价在画家们集体入住后一路走高,之前每月只要花300元就可租下的小院,涨到了2000元。政府出台的一系列严厉规定,被看到了的利益的农民当作了要回房子的依据。
继王立则之后,宋庄画家村的开创者之一方力均第二个被告了,第三个是李玉兰,还有杨大味、白子……像串糖葫芦一样,从2006年10月开始,不到一个月,宋庄有13个画家被起诉。
10月里,李玉兰接到马家的通知,要以7万元买回她2002年花了4.5万元买下并在四年多里不断整修的小院。
是否“有证”也很重要?
宋庄的画家里,李玉兰是第三个被告,却第一个结案。
2006年12月28日早晨8点半,李玉兰的爱人谭小勋和30多个画家,来到了通州法院的宋庄法庭,由于当时李已经怀孕,由谭进行应诉。法官对双方的情况了解之后提出希望调解,此后案件进展不大,但转折出现在李玉兰在一份房屋评估报告上签了字。
有人告诉她,就是因为李玉兰夫妇在房屋评估书上签字、承认了房屋的评估价值,成为了此案的关键,并据此很快被宣判。对于房屋评估,李说她是“被人威逼利诱了才签的字”。李强调,她一直不同意在房屋产权纠纷没有依法判决前进行评估。2007年元月,在旁听另一个画家类似案件后,她意识到了评估的重要性,向宋庄法院递交了不同意对房屋进行评估的意见,但一直未得到答复。
李说,2007年4月,某执法人员找她说,“你们如果不同意评估、不签字,那就按原告所说的7万元判”,并骂她“狗屁不通”。“当时我们不懂法律,认为执法者说话是有法律依据的,迫于这种压力才在评估书上签字”。2007年5月23日,李玉兰接到了评估报告:11间房屋总评估价为93808元。
画家们认为是否同意评估对案子太重要了:在李玉兰宣判不久,同村被告的另一个“相当穷”的音乐人白子的院子也差点被评估了。一天一群人突然来到白子家说,要对小院进行评估。白子他爹白老爷子,立马横刀挡在院子门口,大有如想评估先从我身上踏过的味道。这使白子的小院免于评估,也使白子的案件目前一直处于一审状态。
2007年7月10日,通州区人民法院对李玉兰案进行一审宣判,认定“双方所签定的房屋买卖协议无效;被告将房屋退还给原告,原告按有关部门评估的房屋价款退还给被告”。
李玉兰对一审的结果不服,向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2007年12月17日,北京市二中院宣布了二审结果,“在维持原判基础上,李可以对对方应支付的金额问题另行起诉”。
王立则说,之所以李第三个被起诉第一个结案,另外的原因是有关部门怀疑李玉兰的“画家身份”,因为他们发现李玉兰没有在中国美协注册。画家身份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之前有关部门已经打过招呼,画家的案子要放一放,等到国家的有关法律出台”。王说,像李玉兰这样“无证”的画家在中国有很多,主要是自谋生路。
现在,13个画家案件进展并不相同。有的继续焦虑着,也有“没事了”的,比如画家杨大味。1月8日杨的妻子刘丽告诉我们,通过村里领导调解和做工作,原房主的老太太当着村书记和杨大味的面说“没事了”,之前杨大味案也已进入一审阶段。
他们的疑惑
李玉兰案仍处于逗号,却给中国土地政策提出了大大的问号。
李玉兰一直在不停地追问,为什么马海涛现在也是城市居民却还可以告她(马海涛现为通州誋县镇敬老院职工。所卖房屋是原告马海涛的父母所有,2000年马海涛父亲去世)。同时,“‘城里人’为什么就不能到农村买房呢?”
对于法院的判决,王立则觉得不是很理解:“法官宣判的依据是北京市高院‘京高发{2004}391号文件’精神。”
在2007年7月10日通州法院一审判决后,7月31日,包括栗宪庭、方力钧、岳敏君、杨少斌等在内315名宋庄艺术家,联名致信刘淇、肖扬、王岐山等领导,呼吁维护农民私房处分权问题。
他们认为,“禁止宅基地使用权转让实质上侵犯了农民的财产所有权,堵塞了农民筹措资金扩大经营的道路,阻碍了农村商品经济的发展”。同时对李玉兰等人的合同是否有效提出质疑,认为,“不能用‘文件’、‘纪要’、‘批示’精神,把许多善意交易合同判作了无效合同”,呼吁应以全国人大及其常委会制定的法律和国务院制定的行政法规为准,不得以行政规章、地方性法规为依据。
联名信认为“混淆房屋所有权、宅基地所有权和宅基地使用权这些内涵、外延原本十分清晰的概念,使农村私房合同纠纷案件的审理判决依据之混乱、审判结果之悬殊、负面效果之大,已成为最无法体现法制统一原则的一个案件类型”。
2007年12月17日,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维持了一审原判,但在此基础上提出,李玉兰如对赔偿问题不服可以另行起诉。
李玉兰说,在二审过程中律师陈旭得到了两个五分钟,“根本没把话说完就被停止了”。陈旭在二审之后说,从法院判决来看是没问题的,但认为9万多的赔偿对画家显失公平,也是对契约执行中的背信行为的支持。
现在陈旭几乎每天都能接到几个小产权房业主的电话咨询,还表示如日后发生纠纷希望他能代理案件。同时,北京周边的房山、大兴等地买了农宅及小产权房的人都跑到宋庄“取经”。
曾在国务院住房改革办公室工作的武建东认为,宋庄案整个案件的诉讼主体并不完整。因为案件中不单是卖房人与买房人之间的简单关系,这里还有第三方即村镇主体的存在。农民作为房产所有者,只有与真正的土地所有人“村集体”联合起来与买房人之间协商时,才构成完整的交易及其后的诉讼体系。宋庄案只是农民起诉了买房人,土地所有人“村集体”并没有介入此案,所以村民委员会可以随时依据我国的《民事诉讼法》申请执行中止。他认为,中央政府和全国人大常委会应根据我国小产权房矛盾已经如此尖锐的情况,尽快完善相关的法律修改工作,才能使这个问题从根本上得到解决。
对于李玉兰案暴露出的疑问,本报先后向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和通州人民法院请求采访,都未获得许可。1月9日,通州法院工作人员向本报表示,李玉兰起诉马海涛一案已经立案,具体何时审理还说不清楚。根据法院系统规定,审判时限为半年,如需要可以申请延长到一年。对于李玉兰农宅纠纷案,“在案件没有审结时,不会接受任何媒体采访”。
李玉兰案的宣判不仅在学界引起了大争论,宋庄镇党委书记胡介报对于农民宅基地流转问题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我想知道农民的住宅是公宅还是私人财产?如果属于个人,为什么不能出卖?其实房子的宅基地仍是集体的,并没有进行交易”。
宋庄和李玉兰的未来
在李玉兰案宣判之后,电视主持人白岩松说出了那句让宋庄人不敢怠慢的“农民赢了官司,输了诚信”的经典语句。
通州区和北京市二中院等机构领导先后到宋庄视察,关注案件进展情况。王立则12月25日陪同北京市二中院和通州法院的法官视察,王说,法官们看完了他们的小院后感慨,“原来画家居住环境并不像想象那么好,条件还很艰苦”。
李案二审宣判后引起了媒体的高度关注,元旦前后各大媒体频繁到宋庄采访。显然,通州区并不想让画家案蔓延,影响到整个宋庄的发展。根据宋庄文化促进会的统计,此次涉及到购买农民住宅的画家共295人。如出现农民集体状告这些画家的局面,宋庄的未来真的不敢想象。
为了不使事情扩大,宋庄镇还专门召开会议,把涉及到13个画家案的6个村负责人都召集起来,要求给相关起诉人做工作,劝告他们撤诉。另外本报获悉,“经过镇政府的沟通协调,法院表示不会再受理这样的案件”。
“李玉兰案不想再多说了,镇里正协调矛盾,给画家创造发展环境和机会。”宋庄镇委书记胡介报在接受本报电话采访时就说,不希望媒体再宣传了,以免更多农民上告。
胡介报说,“目前镇里正将有关情况逐级上报”,希望宋庄能平稳度过这一波折。2004年开始,宋庄镇刻意打造以画家为主的文化产业。目前,宋庄在北京市十大文化和卡通动漫产业基地排名第九,文化产业收入3.2亿,聚集各种艺术人才2000多人。
“文化造镇”是目前宋庄发展的宗旨。在胡介报看来文化产业具有相当的优势,“文化已经是美国三大产业之一,一部《哈里·波特》卖多少钱?文化不需要自然资源,需要的是智慧”。
“我在等法院的通知。”递完起诉书之后,李玉兰抱着小葵和大女儿回到了从法律上讲已经不属于她们的小院。之前一周她们一直借住在朋友的楼房中,“因为家里太冷,孩子冻得拉肚子”。
“破败了!破败了!”她说。西厢房的房门玻璃已经被风打碎了,房门半掩着。正房的西山墙上挂着一幅油画,那是李玉兰画的小葵,但由于“没心思就没画完”。
在落满灰尘的书架上,李玉兰给记者展示了她学习过的土地法、物权法等几本小册子,为了打官司,一年多来她学习了很多相关的法律法规,以免吃亏。
“一点也没用上,都白学了!”李玉兰说。
·宋庄案了犹未了 08/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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