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袜子的功夫,我是跟“织女”学的。
我工作的大厦楼下有一群四川来的女人,她们衣衫几近褴褛,面带风霜,你可以根据她们的脸色猜想出她们的故乡到这城市的远近。她们终年纠集在楼下拐角,有人手中拿着衣服走过,便齐声乞问:“织衣服不?织不织?”这声音终年不绝,远近萦绕。如果说这大厦像一棵屹立在街边的大树,她们则有如盘踞其上集体鸣唱的知了,只是没有季节的限制。时间久了,大家就都叫她们“织女”。
听同事说这些“织女”中不少是暗娼,在这里呆几年,回家便可以盖房子做小生意。我曾听一个顾客当面讨价:
“多少钱?”
“十八块。”
“太贵,不织了。”
“十五织吧,已经是最低了,很麻烦的,你看这个口子这大。”女人一边说一边用针在衣服的破洞处比划。
“人家那边儿十五还陪睡觉……”
顾客无赖,并不能就证明真有其事——我到底还是不知究竟。但即使单纯地织衣服,省吃俭用,几年内也可攒起一笔可观的储蓄吧。毕竟手艺还是相当好,全毛料的衣物被虫蛀或者烟烫,也在她们这里修补最方便。完工后,如果不是拿到眼睛前面盯着看,还真是不易察觉曾经有过破损。我从她们身边年深日久地经过,对那种工艺过程已经相当熟悉,突然想起抽屉里的一堆袜子,觉得自己可以试试织补一下。
星期天的时候,我把床边抽屉里的袜子统统搬出来,捧到书房的地板上,然后坐在那儿收拾它们。秋天的阳光透过阳台上的窗玻璃,静静地照着这群袜子——基本上都是全棉的线袜,有的已经穿过好几年,有的则只穿了几个月,但破损的程度差不多,全损在大拇趾顶的那个位置。它们看上去像一群睡得并不安稳的小猫崽儿,有的四仰八叉,有的侧身横卧,但都张着嘴,有一种嗷嗷待哺的栩栩如生。
说起做针线,我是有历史的。中学时裤子大都是母亲做的,裤档总有些毛病,我那时又特别爱踢球,常常听见“卡嚓”一声,就知道坏了,赶紧夹着尾巴下场。有时候玩得性起,出事也浑然不觉,走着光满场飞,一直到结束了,半路听到美女尖叫,才感觉某个地方特别凉爽。
这种事情的频率太高,母亲怨声载道,于是我咬牙决心自给。家乡有谚“白日游门子串四方,晚上点灯补裤裆”,说的就是我这样的。忙完所有的事准备上床睡觉时,才能想得起这件事,常常操劳到深夜。在母亲常年不缀的取笑中,我居然也小有所成,针脚绵密,并不至像她说的“不如用铁丝”的地步。
找来针线盒,穿针,再找个大口径的瓶盖儿(“绣金匾”的那种绷子当然最好,瓶盖不过是替代品,但也是织女们的专用工具,因为便携),将袜子的裂口绷在上面,弄平整了,就经是经纬是纬,像我母亲、我奶奶一样地干起活儿来。
小时候穿过奶奶补的衣服,很像现在的哈韩族,凡是破洞的地方,总是方方正正地补上一块,颜色有时候相近,有时候则相差很远,花花绿绿地很有些后现代。只要破洞是在手能够到的位置,奶奶就会想办法弄成一个口袋,她的针脚是我们那儿有名的,衣服非常平整,就像专门做成这样似的。
我穿着这种衣服走出去,大家都说好看,有钱人家的孩子甚至求父母把好好的衣服也弄几个补丁,这目的当然达不到,因此我在他们面前出了不少风头。
补衣服这种活儿,到妈妈就不太做了。现在的衣服已经很少破,一是本身质量好,二是劳动少,三就是不等它穿坏已经不能看了,用妈妈的话说,“不时兴了!”
妈妈不忍荒废原来的手艺,拳不离手,常常要找些名目来操练一番。布匹批发市场是妈妈的最爱,犹如盗版音像店之让我流连忘返。遇到有处理布头的,甚至用批发价买一口袋回来,做枕套、冰箱套、电视机套、风扇套、空调套、椅套……,如果不是全家人极力反对,恐怕连抽油烟机和茶几也有套。孩子刚出生的时候,这些廉价布派上了用场,棉衣外罩、棉裤、小被子、小褥子、尿垫子、鞋子、帽子……。我抱着这些玩意儿到外面散步,像在无照兜售民间工艺品。
母亲她们这一代人自有一些秘密的时尚,只是没有时尚杂志来报道,不为外间大众所了解。譬如“手工艺品”的制作,到前两年就有一种从布匹市场淘来的塑料片,像裁下来的苍蝇拍子,只是数量众多,用廉价毛线编织勾绣联结,变戏法一样弄出来一些古拙典稚的手提袋。母亲们拿这自制的手提袋出去买菜,见了面相互评比,表示震惊、羡慕、嫉妒、轻视,获得了难以估计的喜怒哀乐,以及空前的价值感。
有一次母亲来我这边的家里,对我说:灰大,空调和电视是应该有套,要省着用东西。我只想着如何乘她还没注意,把床上的某一种套收妥。她坐在阳台上,拿出随身的编织器材和材料,孜孜不倦,并不和我多聊,倒像是专程来向我表演技法。临走时她热切地看着我说,要不给你织几个钱包吧?被我残忍地拒绝了。我不想被大家误解,其实我还是很孝顺的,洗衣机上的盖布就是求母亲做的,角上还绣着两只蜻蜓。
在西斜的日光中织袜子,回忆像暮霭一样渐浓。地板上的袜子分成两组,织好的精神百倍,没织好的满怀期待。我抻了抻腰,站起走到窗前,能看到这近郊一小块绿色的田野,在几处暂时歇菜的工地中央,还有几幢拒不迁走的旧居。它们映在金色的夕晖里,像是固执于一个行将过去的梦。这样的情景让我想到卡夫卡的一个断章中,巨人在自己的小屋里织毛线的描写——他的头因为容纳不下,几乎从屋顶伸出来,暮色升起的时候,他已经看不清手中的针线。
织袜子这种精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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